第10章 血契(1 / 2)

吴远亮将“祠堂夹墙”四字以血刻入掌心伤口时,明玉的哭喊穿透暴雨。

他撞开房门,只见萧屹的剑尖滴着血。

“爹爹!”明玉挣脱束缚扑向血泊中的身影。

萧景曜的阴影笼罩门框:“皇兄,血诏已碎,你还要杀谁?”

黑水村枯井边,柳诗窈抱住那具小骸骨。萧屹剑锋压着她咽喉:“很好,就用这孽种的骨头,给睿王府陪葬。”

她染血的指尖突然刺向萧屹:“孩子根本没死!”

吴远亮脑中一片空白,只剩下明玉那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像烧红的铁钎反复贯穿他的耳膜。血诏?祠堂夹墙?掌心那幅用自身血肉和刻骨剧痛描绘的地图?所有刚刚攫住他全部心神的东西,在这一声哭喊面前,脆弱得如同泡影,瞬间被碾得粉碎!

“明玉——!”

一声混杂着无尽恐惧与暴怒的嘶吼从吴远亮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盖过了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声。他根本感觉不到全身伤口再次崩裂带来的剧痛,也感觉不到掌心那深可见骨的伤处传来的阵阵灼热与撕裂感。求生的本能?不,此刻驱动这具重伤残躯的,是超越本能、近乎燃烧生命的父性!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濒死的猛兽,猛地从冰冷的地毯上弹起。动作毫无章法,完全是凭借着一股蛮横到极致的意志力。身体重重一晃,眼前阵阵发黑,几乎栽倒。但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味瞬间充斥口腔,剧痛刺激下,涣散的力量奇迹般凝聚。他用那只染满自己鲜血、刻着血图的左手,狠狠扒住旁边沉重的紫檀木雕花床柱,借力将自己残破的身体向前狠狠一甩!

砰!

一声闷响,他半边身体重重撞在紧闭的房门上,发出令人心悸的撞击声。木屑簌簌落下。他不管不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右手五指如钩,疯狂地抠挖着光滑厚重的门板边缘,试图找到一丝缝隙。

萧景曜的身影如一道凝固的影子,依旧立在房间中央。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如同两口幽深的古井,清晰地映照着吴远亮此刻状若疯魔、不顾一切的背影。那目光里,先前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早已沉入最深处,只剩下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的平静。他并未阻止,只是看着,看着吴远亮用尽生命最后一丝力气去撞击那扇隔绝了父女的门。

门,终于被吴远亮撞开了一道缝隙!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湿气,如同实质的毒雾,猛地从门缝中汹涌灌入!那气味是如此浓烈,如此熟悉,瞬间扼住了吴远亮的咽喉,让他几乎窒息!

“爹爹——!”

明玉那变了调的、充满巨大恐惧和绝望的哭喊,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毫无阻碍地刺穿了门缝,狠狠扎进吴远亮的心脏!

轰!

一股蛮力从吴远亮体内爆发出来,彻底压倒了重伤带来的所有虚弱。他像一颗被巨力投出的石头,用肩膀狠狠撞向那道仅容一人的缝隙!

砰!

门板被彻底撞开,重重砸在墙壁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

门外的景象,如同地狱的画卷,瞬间强行塞入吴远亮剧烈收缩的瞳孔!

隔壁的暖阁,奢华依旧。柔软的波斯地毯,精巧的紫檀木家具,墙上悬挂的名贵字画……然而,这一切都被泼洒上了大团大团刺目惊心的猩红!鲜血如同泼墨,在名贵的地毯上肆意蜿蜒流淌,浸透了绒毛,勾勒出令人作呕的图案。

房间中央。

一个小小的、穿着鹅黄色衣裙的身影正被两个身材魁梧、穿着睿王府制式玄甲的侍卫死死架住。她如同暴风雨中折翼的雏鸟,拼命地挣扎着,踢打着,小小的脸上涕泪横流,写满了超越年龄的惊恐和绝望。正是明玉!她鹅黄色的衣襟上,赫然溅射着几滴触目惊心的血珠!那刺目的红,在柔嫩的鹅黄底色上,如同雪地里绽开的毒花!

明玉的目光,死死地、绝望地投向暖阁中央那片血泊最浓重的地方。

那里,一个身影佝偻着倒在地上。

是柳管家!

这位忠心耿耿的老人,此刻像一只被碾碎的虾米,蜷缩在冰冷的地毯上。他花白的头发被粘稠的血液浸透,紧紧贴在额角。一道深可见骨的狰狞剑伤,斜斜地贯穿了他整个后背,深色的仆役衣衫被完全撕裂,皮肉翻卷,甚至能看见森白的骨头茬子!鲜血如同泉涌,汩汩地从那可怕的伤口中冒出来,迅速在他身下汇聚成一片不断扩大的血洼。他的身体在不受控制地微微抽搐,每一次抽搐都带出更多的血沫,发出濒死的嗬嗬声,每一次都让明玉的哭喊更加凄厉一分。

而在柳管家身前一步之遥。

萧屹。

这位权倾朝野、冷酷无情的睿亲王,如同收割生命的死神,静静地矗立在血泊边缘。他那身玄色的骑装上,纤尘不染,仿佛这满室的猩红与他毫无关系。唯有他手中那柄长剑,剑尖斜斜指地,一滴粘稠、饱满的血珠,正缓缓凝聚,然后,无声地滴落。

嗒。

血珠坠入地毯上那片猩红之中,只溅起一个微不足道的涟漪,迅速被更浓重的血色吞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凝固。

吴远亮撞开门的身影,像一块投入死水潭的巨石,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明玉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如同被掐住了脖子。她那双蓄满泪水、写满恐惧的大眼睛,难以置信地、呆呆地望向门口那个摇摇欲坠、浑身浴血的身影。巨大的震惊和更深的绝望在她小小的脸上交织。

“爹……爹爹?”她喃喃地,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一种不真实的恍惚。仿佛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如同血人般的男人,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幻影。

那两个架着她的玄甲侍卫,动作也僵硬了一瞬,眼底掠过一丝惊诧。显然没料到这个本该在隔壁重伤垂死的人,竟能爆发出如此力量冲到这里。

萧屹握着剑柄的手指,微不可察地收紧了一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动作带着一种掌握生杀大权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那双如同万载玄冰的眸子,穿透弥漫的血腥气,精准地锁定了门口那个几乎站立不稳的闯入者——吴远亮。

他的目光,首先落在吴远亮那张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如鬼、却又因极致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上。然后,那冰冷锐利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探针,一寸寸下移,最终,死死钉在了吴远亮那只无力垂落、却紧紧攥着的左手上!

那只手,掌心向上,皮肉翻卷的伤口处,清晰地烙印着一幅用鲜血绘制的、简陋却触目惊心的地图!

一个歪斜的圆圈,一道延伸的血线,一个醒目的血点,以及血点旁那四个力透“纸”背、仿佛用灵魂刻下的暗红大字——

祠堂夹墙!

萧屹的瞳孔,在看清那四个血字的瞬间,剧烈地收缩了一下!眼底深处,如同深海中骤然翻腾起毁灭性的漩涡!一股比这满室血腥更浓、更实质的冰冷杀意,如同无形的冰风暴,以他为中心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暖阁!空气仿佛都被冻结,连地上柳管家微弱的抽搐都似乎停滞了一瞬。

“吴、远、亮。”萧屹的声音响起,低沉,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窟深处凿出,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滔天的怒火,“你这条……阴魂不散的蛆虫!”

他的手腕猛地一抬!

那柄尚在滴血的精钢长剑,如同被唤醒的毒龙,发出一声尖锐的破空厉啸!剑尖不再是斜指地面,而是化作一道致命的寒光,撕裂凝固的空气,带着斩断一切的决绝杀意,直刺吴远亮的心脏!

剑锋未至,那凝聚于剑尖的冰冷杀机,已如实质的冰锥,狠狠刺向吴远亮的胸口!

“不——!”明玉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小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侍卫瞬间松懈的钳制!她像一颗不顾一切的炮弹,不管前方是致命的剑锋还是冰冷的铠甲,只想扑向那个刚刚出现在门口、浑身是血却让她感到唯一依靠的身影!

吴远亮全身的伤口都在疯狂叫嚣,大脑因剧痛和失血一片混沌,身体沉重得像灌满了铅。萧屹的剑太快了!快到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他甚至能看到剑尖上那滴将落未落的血珠被极速拉长、变形,能感受到那冰冷的锋锐之气已经穿透了他残破的衣衫,刺入皮肉!

他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心中只剩下无尽的悲怆与不甘。柔烟……明玉……终究还是……

就在这千钧一发、生死立判的瞬间——

一道身影,如同鬼魅般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吴远亮身前一步之地。

是萧景曜!

他不知何时离开了隔壁房间,仿佛一直就等在此刻。他依旧穿着那身温润儒雅的锦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亮得惊人,如同寒夜中骤然点亮的星辰,闪烁着一种洞悉一切、掌控全局的冷冽光芒。

他没有拔剑。

面对萧屹那足以洞穿金石的致命一剑,他只是极其随意地抬起了右手。宽大的袍袖如同流云般拂过。

动作看似轻描淡写,毫无烟火气。

然而——

叮!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异常清晰的金玉交鸣之声响起!

如同两枚价值连城的玉珏,在极静的空间中轻轻碰击。

那道足以撕裂吴远亮的致命寒光,在距离萧景曜胸前不足半尺之处,骤然凝固!

萧屹手中那柄锋利无匹的长剑,竟被萧景曜仅凭两根修长的手指,稳稳地、精准无比地夹在了剑尖之后寸许的位置!任凭剑身如何嗡鸣震颤,任凭萧屹手臂肌肉贲张、内力狂涌,那剑锋竟再难前进一丝一毫!

时间仿佛再次定格。

萧屹的眼中,第一次清晰地闪过震惊!如同平静的冰面骤然被巨石砸裂!他死死盯着自己那柄被对方轻描淡写夹住的佩剑,再看向萧景曜那张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以“温润儒雅、体弱多病”着称的七弟!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剑身被内力激荡发出的细微嗡鸣,以及柳管家在血泊中断续的、越来越微弱的抽气声。

萧景曜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萧屹眼中翻腾的惊怒风暴。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头:

“皇兄,”他缓缓开口,语气平淡得如同在谈论天气,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吴远亮那只紧攥着、刻有血图的左手,“血诏已碎,尘埃落定。”

他微微一顿,那双深邃的眼眸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暗流涌动,最终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冰珠砸落玉盘:

“你还要杀谁?”

“你还要……杀多少?”

最后两个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凝滞的空气上!

萧屹的脸色,在萧景曜话音落下的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死死盯着萧景曜那两根看似脆弱、却稳如磐石的手指,再看向对方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的眼睛。一种被彻底看穿、被无声挑战权威的暴怒,如同岩浆般在他眼底汹涌翻滚!

“老七!”萧屹的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被彻底激怒的森然,“你……很好!”

他猛地发力,试图抽回长剑!

然而,就在他发力的刹那,萧景曜夹住剑锋的手指,极其精妙地一旋、一弹!

一股沛然莫御、却又圆融至极的阴柔劲力,如同水银泻地,瞬间沿着剑身逆流而上!

铮!

长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剧烈震颤!萧屹只觉得一股阴冷刁钻的内力如同毒蛇般钻入自己的手臂经脉,整条右臂瞬间酸麻刺痛,气血翻涌,竟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脚下“蹬蹬蹬”连退三步!每一步都在染血的地毯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手中的长剑虽然未被震脱,但那股反噬之力让他体内气血一阵翻腾,脸色瞬间白了一瞬,看向萧景曜的眼神,已不仅仅是震怒,更添上了一层深深的忌惮和难以置信!

“父王——!”

就在萧屹被震退、场中杀机稍滞的这电光石火之间,明玉终于挣脱了所有的束缚!她小小的身影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不管不顾地冲向吴远亮!

吴远亮在萧景曜挡下那一剑的瞬间,仿佛被抽走了支撑的最后一根骨头,身体再也支撑不住,沿着被他撞开的门框,软软地向下滑倒。

“爹爹!”明玉带着哭腔的呼喊近在咫尺。

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模糊的视线里,那个小小的、鹅黄色的身影,像一道冲破黑暗的光,跌跌撞撞地扑进了他的怀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本就下滑的身体彻底失去平衡,重重地跌坐在地毯上,后背撞在冰冷的门框上,震得他眼前金星乱冒,喉咙里涌上一股浓烈的腥甜。

但他死死咬住了牙,将那口血强行咽了下去。他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用那只没有受伤的、相对完好的右臂,紧紧地将扑入怀中的明玉搂住!那么紧,仿佛要将她小小的身体,揉进自己伤痕累累的血肉里,仿佛这是他在无边绝望和血腥中,唯一能抓住的、真实的救赎。

“明玉……别怕……爹爹在……”他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的气息,破碎不堪,却又蕴含着一种磐石般的力量。他能感觉到明玉小小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如同风中的落叶,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残破的衣襟。

“爹爹……血……好多血……”明玉的小脸埋在他怀里,声音闷闷的,充满了巨大的恐惧和无助,“柳爷爷……柳爷爷他……”她说不下去,只剩下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抽泣。

吴远亮的目光越过明玉小小的肩膀,落在暖阁中央那片刺目的猩红之上。柳管家蜷缩在那里,身下的血泊似乎还在极其缓慢地扩大,但那微弱的抽搐已经彻底停止了。老人灰败的脸上,那双曾经充满慈祥和精明的眼睛,此刻无力地半睁着,空洞地望着绘有祥云图案的天花板,残留着最后一刻的担忧与不甘。

一股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如同岩浆般在吴远亮胸腔里冲撞!柳叔……这位看着他长大、视他如子侄、在王府倾覆后依旧不离不弃的老人……就这么……为了护住明玉……

“柳叔……”吴远亮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搂着明玉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所有的悲愤和力量都传递给怀中这个脆弱的孩子。

“皇兄,”萧景曜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这短暂却又沉重的悲恸氛围。他已收回了手,负手而立,宽大的袍袖垂落,遮住了那双刚刚轻描淡写夹住致命剑锋的手。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被震退后、脸色铁青、眼中杀意几乎凝成实质的萧屹身上,语气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柳管家忠义护主,死得其所。明玉郡主年幼受惊,吴远亮重伤待毙。”

他微微侧身,目光扫过紧紧相拥的吴远亮父女,最后落回萧屹脸上,那双深眸如同古井,不起波澜:

“此间事,该了了。”

“了?”萧屹猛地抬头,眼中翻腾的怒焰几乎要喷薄而出,死死盯着萧景曜。他握剑的手背上青筋暴起,刚才被那阴柔劲力侵袭的右臂依旧残留着酸麻刺痛,这从未有过的狼狈和来自萧景曜的深不可测,彻底点燃了他心中暴戾的火焰。他猛地抬手指向紧紧抱着明玉、瘫坐在血泊边缘的吴远亮,声音如同淬了毒的冰刃,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恨意:

“这个勾结叛逆、秽乱宫闱、意图颠覆我萧氏江山的逆贼!还有那个不知血脉来源的野种!柳忠那条老狗!他们……”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扫过地上柳管家冰冷的尸体,最终定格在明玉那张沾满泪水和血污的小脸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冷酷,“都该死!”

“秽乱宫闱?”萧景曜眉峰几不可察地一挑,声音里第一次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玩味。他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在萧屹那张因暴怒而微微扭曲的俊美面容上逡巡,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冷的铠甲,直视其下隐藏的、最深的疮疤,“皇兄所指,是六年前……柔烟夫人之事?”

“住口!”萧屹如同被最恶毒的咒语刺中,脸色骤然变得极其难看,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凶光,手中的长剑嗡鸣震颤,几乎要再次失控劈出!“那个贱婢的名字,你也配提?!”

他胸膛剧烈起伏,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目光转向吴远亮,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堆令人作呕的秽物:“一个卑贱的医官,也敢染指本王的女人!死一万次也不足惜!今日不将此獠挫骨扬灰,难消本王心头之恨!老七,你让开!”

“皇兄的女人?”萧景曜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像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让气氛变得更加诡异。他微微摇头,目光掠过吴远亮那只紧攥的、刻着血图的左手,再缓缓对上萧屹燃烧着怒火的双眼,语速不急不缓,却字字如锤,“若她真是皇兄的女人,为何她的血诏……指向的是黑水村?为何她临死前……念念不忘的……是吴远亮的名字?”

“你——!”萧屹的瞳孔骤然缩成了针尖!萧景曜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无比地捅进了他心底最隐秘、最不愿触及的角落!六年前江柔烟临死前那怨毒的眼神、那无声翕动的嘴唇……那些被他刻意遗忘、强行压制的画面,此刻被萧景曜用如此平静的语气残忍地揭开!一股混杂着暴怒、被背叛的耻辱和某种更深沉痛苦的火焰,轰然席卷了他的理智!

“你找死!”萧屹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周身气势疯狂攀升,玄色衣袍无风自动!他手中的长剑再次爆发出刺目的寒芒,这一次,目标不再是吴远亮,而是直指挡在面前的萧景曜!凛冽的杀机如同实质的冰风暴,将整个暖阁的空气都彻底冻结!连角落里的玄甲侍卫都感到了刺骨的寒意,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父王!不要!”明玉惊恐的尖叫刺破凝固的杀机。

就在这千钧一发、兄弟阋墙的瞬间——

“报——!”

一声急促、高亢、带着巨大惊恐的喊声,如同惊雷般从暖阁外、暴雨滂沱的庭院中传来!紧接着是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铠甲叶片剧烈碰撞的哗啦声!

一个浑身湿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睿王府传令校尉,连滚带爬地冲到了暖阁敞开的门口!他甚至顾不上看清门内剑拔弩张、一地血腥的恐怖景象,扑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的、被雨水冲刷的石阶上,溅起大片水花!

“王……王爷!”校尉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和狂奔而剧烈颤抖,带着破音,脸色惨白如纸,雨水顺着他扭曲惊恐的脸庞疯狂流淌,“大事……大事不好了!黑水村!枯井!王妃她……她……”

“王妃怎么了?!”萧屹手中蓄势待发的剑势猛地一滞,霍然转头,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眸子瞬间被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死死钉在传令校尉那张惊恐万状的脸上!

校尉仿佛被萧屹的目光刺穿,身体筛糠般抖得更加厉害,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语不成句:“王妃……王妃她……抱住了……井里……井里拖出来的……那……那东西……然后……然后她……她突然……刺伤了王爷您留下的亲卫……夺……夺马……跑了!”

轰隆——!

仿佛一道真正的惊雷在萧屹脑中炸开!他挺拔的身躯猛地一晃,脸色瞬间褪尽血色,变得一片骇人的铁青!柳诗窈?跑了?抱住了井里拖出来的东西?那具……象征着耻辱和背叛的孽种骸骨?然后……刺伤了他的亲卫夺马而逃?

这怎么可能?!那个在他面前只会颤抖、哭泣、哀求,如同惊弓之鸟的女人?!

一股被最信任之物狠狠背叛、彻底脱离掌控的狂怒,混合着某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更深层的恐慌,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腔里猛烈爆发!比刚才被萧景曜震退、被言语刺激的愤怒,更甚十倍!百倍!

“废物!一群废物!”萧屹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狂狮,手中的长剑猛地向下一劈!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脱刃而出!

轰!

暖阁内一张沉重的紫檀木圆桌应声被劈成两半!木屑纷飞!桌上的茶具果盘稀里哗啦碎了一地!

跪在门口的传令校尉吓得魂飞魄散,匍匐在地,抖如筛糠。

萧屹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翻涌着毁灭一切的狂暴风暴。他猛地转头,那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利刃,再次狠狠剐过紧紧抱着明玉、同样被这消息惊住的吴远亮,最后,死死钉在依旧平静挡在前方的萧景曜脸上!

那眼神,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冰冷的杀机,以及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缘的疯狂!

“好!好一个齐王!好一个吴远亮!”萧屹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彻骨的寒意,“今日之‘赐’,本王……记下了!”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甩袍袖,竟不再看任何人一眼,转身大步朝着暖阁外暴雨倾盆的庭院走去!玄色的身影瞬间被狂暴的雨幕吞噬,只留下一个冰冷决绝、充满无尽杀意的背影。

“封锁王府!备马!追!”他暴戾的吼声穿透雨幕传来。

“是!”门外传来侍卫们轰然的应诺和急促的脚步声。

暖阁内,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浓郁的血腥味,破碎的器物,一地狼藉,以及那具渐渐冰冷的尸体。

萧景曜缓缓收回了目光,脸上那层深不可测的平静似乎有了一丝极细微的松动。他转过身,目光落在吴远亮身上。

吴远亮紧紧抱着还在抽泣的明玉,大脑一片混乱。黑水村……枯井……王妃跑了?诗窈……诗窈她……抱住了……那孩子?那具骸骨?巨大的冲击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海啸般冲击着他。掌心刻着血图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祠堂夹墙……黑水村……柔烟……

“爹爹……”明玉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将他从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你的手……好多血……”她的小手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想去碰触吴远亮那只紧握的、刻着血图的左手,却又害怕弄疼他。

吴远亮艰难地低下头,看着女儿那张写满恐惧和担忧的小脸,心如刀绞。他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想安抚她,喉咙却像被堵住。

就在这时,萧景曜缓步走了过来。他停在吴远亮身前,居高临下。阴影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祠堂夹墙?”萧景曜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吴远亮耳中。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吴远亮那只紧握的左手上,仿佛能穿透皮肉,看清那烙印在伤口旁的血色地图。

吴远亮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死死盯住萧景曜!血诏!就是眼前这个人,用他的剑气,在他即将抓住最后希望的那一刻,将柔烟用命换来的唯一物证彻底撕裂!那无声无息的裂帛声,那飘落的残片,那灭顶的绝望……瞬间再次淹没了他!巨大的愤怒和质问几乎要冲口而出!

然而,萧景曜的目光平静得可怕,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他没有给吴远亮质问的机会,只是微微俯身,伸出了一只手。

那只手,修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它没有去碰吴远亮那只刻着血图的左手,也没有去碰他怀中的明玉。那只手,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掌控一切的力量,稳稳地落在了吴远亮因为失血过多而冰冷颤抖的肩膀上。

一股温和却沛然的力量透过掌心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引导力,并非粗暴地拖拽,而是如同流水般托起了吴远亮几乎散架的身体。

“想活命,”萧景曜的声音低沉,如同耳语,只有吴远亮能听清,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想保住你女儿……”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明玉苍白的小脸,再落回吴远亮眼中,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幽光一闪而逝:

“就握紧你掌心的东西。”

“跟我走。”

黑水村。

暴雨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反而更加狂暴。天空如同被撕裂的巨大口袋,浑浊的雨水倾泻而下,砸在泥泞的地面、歪斜的茅屋、枯死的树干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哗啦声。狂风卷着雨鞭,抽打在身上,冰冷刺骨。

村中央的空地上,那辆玄黑色的巨大马车如同被遗弃的巨兽骨架,沉默地伫立在风雨中。拉车的八匹天马早已被牵走,只留下深深的车辙印痕,迅速被浑浊的泥水填满。数十名玄甲亲卫如同冰冷的铁桩,依旧沉默地矗立在暴雨里,拱卫着这片区域的核心——那口被彻底掀开、如同大地丑陋伤疤的黑黢黢枯井。

井边,泥泞狼藉。

几块被踢开的破烂石板散落在一旁。井沿上,残留着几道深深的抓痕,指甲的印记清晰可见,混合着泥浆和……暗红的血渍。

而在枯井西侧几步远的泥泞地面上,一具小小的、蜷缩着的白骨,静静地躺在那里。

暴雨无情地冲刷着这具沉寂了六年的骸骨。浑浊的泥水冲刷掉它身上裹挟的部分污秽,露出更多森白的骨殖。那小小的头骨,空洞的眼窝仰望着铅灰色的、不断砸下雨水的天空,维持着一种胎儿在母体中蜷缩的、令人心碎的姿态。几缕深褐色、早已朽烂不堪的襁褓碎片,如同枯死的藤蔓,缠绕在纤细的臂骨和肋骨上,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脆弱和凄凉。

柳诗窈就跪在这具小小的骸骨旁边。

她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深紫色的锦裘早已被泥水浸透,沉重地裹在身上,吸饱了水,冰冷得像铁块。散乱的长发被雨水打湿,一缕缕紧贴在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雨水顺着她的下巴、发梢不断滴落,混合着……汹涌而出的泪水。

但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没有哭泣,没有悲鸣。只有身体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如同寒风中的枯叶。那双曾经灵动、后来只剩下惊惧的眼睛,此刻空洞地、死死地、一眨不眨地盯着地上那具小小的白骨。

时间,仿佛在她身上停止了流动。周围玄甲亲卫冰冷的视线,狂暴的雨声,刺骨的寒意……一切似乎都离她远去。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片泥泞,和泥泞中这具小小的骸骨。

她的孩子……

她和远亮的孩子……

那个在腹中与她血脉相连数月、却在她最绝望无助的时刻降生、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啼哭就被她亲手……不!是被那个恶魔逼着……遗弃在这黑暗冰冷的井底的孩子……

六年。

两千多个日夜。

她无数次在噩梦中惊醒,梦到那冰冷的井水,梦到那黑暗中无声的凝视。每一次,心都被愧疚和痛苦撕扯得鲜血淋漓。她告诉自己,孩子或许被好心人救了,或许……早已解脱……她用尽一切力气去麻痹自己,去照顾明玉,去在萧屹的暴戾下苟延残喘。

可如今,这残酷的现实,就这样血淋淋地、毫无遮掩地摆在了她的面前!

这具小小的、蜷缩的白骨,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凿开了她自欺欺人的外壳,将她血淋淋的伤口彻底暴露在冰冷的暴雨之下!那些被她强行压抑的、日日夜夜啃噬她灵魂的愧疚、痛苦、绝望和刻骨的思念,如同被引爆的火山,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啊……”

一声极其细微的、如同垂死小兽般的呜咽,终于从她剧烈颤抖的唇齿间逸出。紧接着,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无法阻挡!

她猛地扑了下去!

不是跌倒,而是用尽全身力气,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具小小的骸骨!冰冷的泥浆瞬间溅满了她的脸颊、脖颈!她伸出那双被冰冷锁链扣住、早已被勒得皮开肉绽、此刻却爆发出惊人力量的手臂,死死地、紧紧地抱住了那具冰冷的、小小的骸骨!

触手是刺骨的冰凉和坚硬的骨骼质感!

没有想象中的柔软,没有想象中的温度。

只有死亡带来的、永恒的冰冷和僵硬。

“我的……孩子……”柳诗窈将脸深深地埋进那冰冷刺骨的骸骨之中,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压抑到极致的悲鸣,如同母兽失去幼崽的哀嚎,每一个音节都带着血泪的腥气,“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娘……没用……娘……护不住你……”

滚烫的泪水如同岩浆般汹涌而出,瞬间被冰冷的雨水冲淡,滴落在森白的骨殖上。她的身体剧烈地痉挛着,仿佛要将这六年积攒的所有痛苦和悔恨,都通过这紧紧的拥抱传递出去,又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早已冰冷的骸骨。

冰冷的锁链因为她的剧烈动作,深深陷入手腕的伤口,鲜血再次涌出,染红了乌黑的铁链,也染红了缠绕在骸骨上的深褐色襁褓碎片。

周围的玄甲亲卫如同冰冷的雕塑,沉默地看着泥泞中这个彻底崩溃、状若疯魔的女人。雨水冲刷着他们冰冷的面甲,没有丝毫动容。对他们而言,这只是一场需要看守的闹剧,一个等待王爷回来处置的囚徒。

萧屹离开时留下的两名亲卫,更是眼神锐利如鹰,紧紧盯着柳诗窈的一举一动。其中一人,正是被柳诗窈刺伤手臂的那位,他捂着简单包扎过的手臂,眼神阴沉,充满了警惕和一丝后怕。

柳诗窈抱着那冰冷的骸骨,仿佛抱住了整个世界最后的依托。巨大的悲痛如同潮水,一波又一波地冲击着她残存的意识。意识在冰冷的雨水和滚烫的泪水中沉浮,濒临崩溃的边缘。

就在这无边无际的绝望和冰冷包裹着她,几乎要将她彻底吞噬的时候——

一股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带着某种奇异温热的气息,透过怀中骸骨冰冷的触感,若有似无地传递到她的掌心!

那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带着一种……鲜活的生命力!

柳诗窈剧烈颤抖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埋在白骨中的脸,瞬间抬起!

那双空洞绝望、被泪水模糊的眼睛,骤然爆射出难以置信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骇人光芒!死死地、死死地盯住怀中那具小小的骸骨!

不……不对!

这触感……

她像是被巨大的电流击中,不顾一切地用那只没有被锁链扣住、沾满泥泞和鲜血的手,颤抖着、疯狂地拂去骸骨臂骨和肋骨上缠绕的那些深褐色、朽烂的襁褓碎片!

碎片在雨水冲刷下纷纷剥落。

露出的臂骨……纤细,苍白。

然而!

在臂骨靠近肘关节的位置……那本该是光滑的骨面上……

柳诗窈的手指猛地顿住!

她的瞳孔瞬间扩张到极致,如同看到了世间最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里……

没有!

没有她记忆中,那个孩子出生时,左臂肘关节内侧那一点小小的、如同胭脂痣般的淡红色胎记!

她绝不会记错!那个小小的生命在她怀中短暂停留时,她曾无比清晰地看到过那个小小的红点!那是她孩子身上唯一的标记!是她在绝望深渊里唯一能抓住的、属于她骨血的印记!

而眼前这具骸骨上……没有!

一丝一毫的痕迹都没有!

轰——!

仿佛一道真正的、撕裂混沌的闪电,狠狠劈开了柳诗窈被绝望和悲痛彻底笼罩的脑海!

孩子……不是她的孩子?!

那……这具骸骨是谁?!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在哪里?!

巨大的震惊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她残存的意识!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近乎灭顶的狂喜和更加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恐惧!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同受惊的野兽,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疯狂和警觉,瞬间扫过周围沉默矗立的玄甲亲卫!尤其是那两个萧屹留下的、眼神阴鸷的亲卫!

她看到了他们眼中冰冷的审视,看到了那个被她刺伤手臂的亲卫脸上毫不掩饰的杀意!

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