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焚心(2 / 2)

吴远亮躺在另一侧临时铺设的软垫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不可闻。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伤口,带来一阵细微的抽搐。他身上的夜行衣已被剪开,露出布满新旧伤疤和狰狞新创的强健身躯,此刻却如同被摔碎的瓷器,布满了裂痕。老医者的每一次清洗、缝合,都让昏迷中的他发出无意识的痛苦闷哼。

萧景曜的目光掠过吴远亮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最后落在他紧握成拳、指缝间依旧渗出丝丝血迹的左手上。那掌心深可见骨的刀痕,无声地诉说着方才那场惨烈搏杀的疯狂。

“如何?”萧景曜的声音打破了车厢内的沉寂,问的是老医者。

老医者额头布满细密的汗珠,一边用银针小心地缝合着吴远亮后背那道最深的刀口,一边沉声回道:“回禀王爷,外伤虽重,失血虽巨,但此人……体魄之强健,求生之念之坚,实属罕见!肋下、肩胛、后背、腿侧……共计七处深创,尤以肩胛贯穿伤最险,幸未彻底伤及心脉肺腑!只是……”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吴远亮灰败的脸色和微弱的气息:“失血过多,兼之强行催谷,内力反噬,元气大损,五内俱伤!体内更有数种阴寒剧毒随血行扩散……若非王爷及时以‘九转护心丹’吊住他一口气,此刻恐怕早已……”

老医者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命是暂时吊住了,但能不能醒过来,醒来后会不会废掉,都是未知之数。

萧景曜的目光沉了沉,没有说话。他端起手边小几上一杯早已凉透的清茶,却并未饮下,只是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杯壁。视线转向被安置在车厢角落另一张软垫上的小小身影。

萧明玉身上沾满血污的寝衣已被换下,裹在干净温暖的锦被里。一名眉目温婉的中年医女正用沾了温水的细棉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她滚烫的小脸和脖颈,试图降温。孩子依旧昏迷着,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而灼热,小小的身体不时无意识地抽搐一下。

“小郡主呢?”萧景曜的声音低沉了几分。

医女连忙回身,恭敬道:“王爷,小郡主惊吓过度,又受了风寒,高烧不退,脉象浮紧急促,邪热内陷心包,甚是凶险!需尽快寻一安稳处,施以汤药金针,强行压下热毒,否则……恐有惊厥伤脑之虞!”

萧明玉似乎被说话声惊扰,在昏迷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充满痛苦的呜咽,小脑袋不安地转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娘亲……别去……黑……爹爹……糖……”

糖凤凰!

萧景曜握着茶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他放下茶杯,起身走到明玉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将小小的孩子笼罩。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轻轻拂开孩子额前被汗水浸湿的柔软发丝。那酷似柳诗窈(或者说江柔烟)的眉眼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如此脆弱而无助。

“不惜一切代价,保住她的命。”萧景曜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用最好的药。”

“是!王爷!”医女和老医者同时恭声应道。

就在这时——

“呃……咳……咳咳!”躺在软垫上的吴远亮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呛咳,伴随着大口大口的、混杂着暗黑色血块的鲜血从他口中涌出!染红了身下的丝帕!

“不好!气血攻心!内腑伤势加剧!”老医者脸色大变,急忙扑过去施针!

萧景曜猛地转身!

只见昏迷中的吴远亮,那双紧闭的眼睛在剧烈的抽搐和呛咳中,竟猛地睁开了!但那双眼睛……没有焦距,没有神采,只有一片混沌的、翻涌着无边血浪的赤红!仿佛沉沦在最深最恐怖的梦魇之中!

他染血的左手在空中胡乱地挥舞着,似乎想要抓住什么,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嘶哑、破碎、却蕴含着滔天恨意和刻骨悲鸣的字句,断断续续地、泣血般地从他口中挤出:

“柔……烟……别跳……等我……接住……糖……糖凤凰……”

“黑……黑水村……血……襁褓……血诏……”

“萧屹……萧屹——!!!”

“杀……杀龙……剐……剐龙……呃啊——!!!”

最后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嘶吼,耗尽了他最后一丝气力!他挥舞的手臂无力地垂下,口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半张脸,那双赤红的眼睛死死地瞪着车顶晃动的琉璃灯,瞳孔却彻底失去了光彩,再次陷入深度的昏迷。只有胸膛还在极其微弱地起伏,证明着这具残破的身躯里,依旧燃烧着一缕不肯熄灭的复仇之火。

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和吴远亮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呼吸声。

萧景曜静静地站在车厢中央,玄青色的亲王常服在灯光下流淌着沉凝的光泽。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暴风雨前最沉寂的海面,映照着琉璃灯幽冷的光,也映照着地上那两具濒死的、承载着无尽血仇的躯体。

吴远亮那泣血般的呓语,每一个破碎的字眼,都像一把冰冷的钥匙,试图开启那扇被刻意尘封了六年的、名为“鬼见愁”的禁忌之门。

黑水村……襁褓……血诏……

萧景曜缓缓抬起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悬挂的一枚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的雕工简洁古朴,寥寥几刀,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轮廓。

他的目光,穿透了晃动的车帘缝隙,投向马车行进的方向——西北。那里,是并州的方向,是鬼见愁断崖的方向。

薄唇微启,一句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却重逾千斤的话语,如同最终判决,轻轻落在死寂的车厢内:

“活着……才能剐龙。”

同一轮清冷的、残缺的下弦月,高悬于墨蓝色的天幕之上,将惨白的光辉冷冷地洒向大地。

另一条通往西北方向的宽阔官道上,一辆由八匹通体纯黑、神骏非凡的西域天马拉动的巨大马车,正以一种与其庞大车身不相符的惊人速度,碾过冰冷的石板路,平稳而迅疾地奔驰着。车身通体玄黑,没有任何徽记,唯有车辕和四角镶嵌着暗金色的螭龙纹饰,在月光下流转着低调而威严的幽光。马车前后左右,数十骑身着玄黑轻甲、气息沉凝如渊的王府亲卫,如同最忠诚的影子,无声地拱卫着。

车厢内部,是另一个极端的世界。

空间极其宽敞,如同移动的宫殿。脚下铺着厚厚的大食国进贡的纯白长绒地毯,柔软得能陷没脚踝。四壁和车顶镶嵌着整块的暖玉,散发着温润柔和的光晕,将车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却丝毫不显刺眼。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沉水香和一种极其名贵的安神药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正中央,摆放着一张宽大得惊人的紫檀木软榻。榻上铺着最上等的紫貂皮。

睿亲王萧屹,斜倚在软榻的锦垫之中。他并未穿亲王常服,只着一身玄色云纹暗绣的丝质寝衣,领口微敞,露出线条冷硬流畅的锁骨。俊美无俦的脸上看不出丝毫倦意,只有一片深潭般的平静。他手中,依旧把玩着那枚羊脂白玉凤凰佩,指腹一遍遍摩挲着凤凰振翅的纹路,动作缓慢而专注。

他的目光,并未落在玉佩上,而是落在软榻另一侧。

柳诗窈蜷缩在那里。

她身上裹着一件深紫色的、镶嵌着银狐毛边的厚重锦裘,将她单薄得惊人的身体严严实实地包裹住,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锦裘之下,她的脖颈和手臂上缠裹着厚厚的、浸出点点猩红的雪白绷带,那是栖梧苑耳房中自残留下的印记。

她闭着眼,长睫在眼下投下浓重的阴影,随着马车轻微的颠簸而微微颤动。嘴唇干裂,没有丝毫血色。气息微弱而紊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颤音,仿佛随时都会断绝。即使裹在厚重的锦裘里,她依旧在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着,如同秋风中的最后一片枯叶。浓烈的药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却无法掩盖那股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死气。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大手,从宽大的玄色寝衣袖口中伸出,随意地搭在柳诗窈裹着锦裘的纤细手腕上。

那不是温柔的抚慰。

那只手的手腕处,赫然延伸出一条细长的、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乌黑锁链!锁链的另一端,如同毒蛇般缠绕、紧扣在柳诗窈那只被厚厚绷带包裹、却依旧能看出纤细轮廓的手腕上!

锁链不长,仅仅数尺,却像一道无法挣脱的枷锁,将她的活动范围死死限制在这张软榻周围。锁链的环扣打磨得异常光滑,显然并非临时之物。

萧屹的手指,就隔着锦裘和绷带,搭在那锁链扣住的手腕上方。指尖冰凉,如同毒蛇的信子,缓慢地、带着一种宣告所有权的意味,在她腕骨上轻轻摩挲着。每一次摩挲,都让柳诗窈的身体无法抑制地绷紧一下,长睫颤抖得更加剧烈,却始终没有睁开眼。

“疼么?”萧屹的声音忽然响起,低沉平缓,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在这温暖如春却又冰冷刺骨的车厢内回荡。他并未看柳诗窈,目光依旧落在手中的白玉凤凰上。

柳诗窈的身体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睫剧烈地抖动着,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喉间溢出极其微弱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呜咽。

“本王问,你疼么?”萧屹的声音陡然转冷,如同淬了冰的刀锋。摩挲她手腕的指尖猛地用力!隔着厚厚的绷带,精准地按在了那狰狞齿痕的伤口之上!

“呃——!”柳诗窈如同被电流击中,身体剧烈地弓起!惨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不正常的潮红!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那双空洞麻木的美眸里,此刻充满了巨大的痛苦和生理性的泪水!她张开嘴,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冷汗瞬间浸湿了额角的发丝!

萧屹欣赏着她因剧痛而扭曲的表情,看着她眼中那瞬间爆发的痛苦光芒,如同欣赏一件属于他的、正在经受考验的珍宝。他缓缓松开手指,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冷酷施虐从未发生。

“疼,就记住。”他淡淡道,指尖再次轻轻抚过那被锁链扣住的手腕,动作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温柔,“记住这疼是谁给的。也记住……你这条命,连着这肚子里的东西,都是谁的。”

柳诗窈的身体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瘫回软榻,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哨音。眼中的痛苦泪水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重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悲鸣。

萧屹不再看她,目光转向车窗外。月光透过镶嵌着水晶琉璃的车窗,将一片惨白的光斑投在他俊美却毫无表情的脸上。

“快到了。”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期待的幽冷。

柳诗窈茫然地、带着巨大恐惧地顺着他目光的方向望去。

车窗外,官道两旁原本还算平缓的丘陵地貌,不知何时已变得险峻起来!远方,在清冷月光的勾勒下,一片如同洪荒巨兽匍匐沉睡般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影,如同巨大的屏风,沉默而压抑地横亘在天地的尽头!

那山影的轮廓,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熟悉感!尤其是其中一处如同被巨斧劈开、陡峭得近乎垂直的断崖轮廓,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鬼见愁!

并州!鬼见愁断崖!

轰——!!!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柳诗窈!六年前那刻骨铭心的绝望、那纵身一跃时呼啸的寒风、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如同最恐怖的梦魇,瞬间在她脑海中重现!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筛糠,牙齿咯咯作响,眼中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这一次,是纯粹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不……不要……”破碎的、带着哭腔的哀求,终于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微弱得如同蚊蚋。

萧屹缓缓转过头,看向她因恐惧而扭曲的脸。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清晰的、冰冷的、如同毒蛇般的笑意。

他伸出手,那只戴着锁链的手,猛地攥住了柳诗窈被锁链扣住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她腕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冰冷的锁链深深陷入皮肉!

“怕了?”他俯下身,凑近她因恐惧而失色的脸,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皮肤,却只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的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残忍的玩味,每一个字都像冰锥凿进她的心脏:

“当年,你就是从这里……为了躲开本王,跳下去的吧?”

他微微一顿,欣赏着她眼中瞬间爆发的巨大惊恐和绝望,嘴角的弧度更加冰冷而残忍:

“六年了……”

“今日,本王带你回来。”

“让你亲眼看着……”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越来越近、如同巨兽獠牙般的鬼见愁断崖,声音如同九幽寒风,裹挟着毁灭一切的冰冷:

“看着这让你生出不该有妄念的地方……”

“看着你当年留下的所有痕迹……”

“看着那个叫‘江柔烟’的孤魂野鬼……”

“连同你那些可笑的、不该有的念想……”

“一起……”

“烧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