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纪五
公元235年
春季,正月戊子日,魏国任命大将军司马懿为太尉。
丁巳日,皇太后郭氏去世。魏明帝多次向太后询问甄皇后死亡的情况,太后因此忧虑而死。
蜀汉的杨仪杀了魏延之后,自认为立了大功,应当代替诸葛亮执掌朝政;但诸葛亮生前就已经在暗中指定蒋琬执掌朝政,认为杨仪胸襟狭窄,让他执掌朝政必定容不下他人。杨仪回到成都后,被任命为中军师,没有统领的军队,只是闲职而已。当初,杨仪在昭烈帝刘备手下担任尚书,蒋琬当时只是尚书郎。后来两人虽然都担任丞相参军、长史,但杨仪常常跟随诸葛亮出行,承担繁重的任务;他自认为资历和官职都在蒋琬之上,才能也超过蒋琬,于是就把自己的怨恨愤怒表现在言行上,叹息怒斥之声发自内心。当时的人都害怕他言语没有节制,所以没人敢与他交往。只有后军师费祎前去慰问他,杨仪对费祎表达了怨恨和不满,说了很多抱怨的话。又对费祎说:“以前丞相去世的时候,我如果率领军队投靠魏国,处境难道会像现在这样失意吗!真是让人后悔,却再也来不及了!”费祎秘密把他的话上奏给汉主。汉主把杨仪废为平民,流放到了汉嘉郡。杨仪到了流放地,又上书诽谤朝廷,言辞异常激烈。汉主于是下令让郡里官员逮捕杨仪,杨仪自杀身亡。
三月庚寅日,魏国安葬文德皇后。
夏季四月,汉主任命蒋琬为大将军、录尚书事;费祎代替蒋琬担任尚书令。
魏明帝喜好大兴土木,已经修建了许昌宫,又修建洛阳宫,建起昭阳太极殿,筑起总章观,高达十多丈。劳役不停,导致农业生产荒废。司空陈群上奏说:“从前大禹继承唐尧、虞舜的盛世,尚且居住简陋的宫室,穿粗劣的衣服。何况现在是战乱之后,人口极少,比起汉文帝、汉景帝时期,不过相当于一个大郡。加上边境有战事,将士辛苦劳累,如果发生水旱灾害,那将是国家深深的忧虑。从前刘备从成都到白水,修建了很多驿站,耗费人力物力,太祖知道这是使百姓疲惫的做法。现在中原耗费民力,也是吴国、蜀国所希望的。这是关乎国家安危的关键,希望陛下细细考虑!”魏明帝回答说:“帝王大业和宫室,也应该同时建立。消灭敌人之后,只需要停止防守罢了,怎么可以再征发劳役呢!这本来就是您的职责,就像萧何的重大谋略一样。”陈群说:“从前汉高祖只和项羽争夺天下,项羽被消灭后,宫室被烧毁,所以萧何修建武库、太仓,都是紧急需要的,然而汉高祖还是责怪他修建得过于壮丽。现在吴、蜀二敌还没有平定,实在不应该和古代相比。人想做什么事,没有找不到借口的,何况是天子呢,那更是没人敢违抗。以前想要拆毁武库,说不能不拆;后来想要设置,又说不能不设置。如果一定要修建宫室,固然不是臣下的言辞所能阻止的;如果陛下能稍加留意,幡然醒悟,也不是臣下所能企及的。汉明帝想要修建德阳殿,钟离意劝谏,他就采纳了建议,后来又重新修建;宫殿建成后,又对群臣说:‘如果钟离尚书还在,就不能建成这座宫殿了。’帝王难道会害怕一个大臣吗!只是为了百姓啊。现在臣竟然不能让圣明的君主稍加留意,远远比不上钟离意啊。”魏明帝于是对此稍作减省。
魏明帝沉溺于后宫妃嫔,宫中女官的俸禄等级和文武百官的数目相当,从贵人以下到宫廷里负责洒扫的宫女,共有几千人。他挑选了六个知书达理、可以托付信任的女子,作为女尚书,让她们掌管宫外的奏章事务,处理并批复。廷尉高柔上奏说:“从前汉文帝吝惜十户人家的财产,不修建供自己娱乐的小台;霍去病担忧匈奴的危害,没有时间考虑修建府第的事。何况现在所损耗的不只是百金的费用,所忧虑的不只是北方匈奴的祸患啊!可以粗略建成所需要的宫室来满足朝会和宴会的礼仪,然后停止修建,让百姓能够从事农业生产;等到吴、蜀二方平定后,再慢慢修建。《周礼》规定:天子后妃以下有一百二十人,妃嫔的礼仪已经很盛了。我听说后宫的人数,有时还超过这个数目,圣嗣不兴旺,大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我认为可以精选贤淑美好的女子来充实内宫的数目,其余的都遣送回家,并且以此修养精神,专一宁静为贵。这样,《诗经·螽斯》中多子多孙的征兆或许就可以实现了。”魏明帝回复说:“你总是这么直言不讳,以后有什么想法再上奏吧。”
当时狩猎的法规很严厉,杀死禁地鹿的人要被处死,财产没收官府,有能告发的人,给予丰厚的赏赐。高柔又上奏说:“近年来,百姓供给各种劳役,亲自种田的人已经大大的减少;加上不久前又有狩猎的禁令,群鹿破坏庄稼,啃食幼苗,到处造成危害,损失不可估量,百姓虽然设置障碍防范,却无力抵御。比如荥阳附近,周围几百里,每年几乎没有收成。现在天下人口很少,而麋鹿造成的损失很多,一旦发生战事或灾年,将没有办法应对。希望陛下放宽对民间的限制,让百姓能够捕猎鹿,废除狩猎的禁令,那么百姓就能永远得到救助,他们没有不高兴的了。”
魏明帝又想铲平北芒山,在上面修建台观,以便望见孟津。卫尉辛毘劝谏说:“天地的本性,是有高有低。现在违背本性,这既不符合常理;又加上耗费人力,百姓难以承受劳役。而且如果九河泛滥,洪水成灾,丘陵都被铲平了,将用什么来抵御呢!”魏明帝于是停止了这件事。
少府杨阜上奏说:“陛下继承武皇帝开拓的大业,坚守文皇帝善始善终的基业,实在应当思考向古代圣贤的善政看齐,全面审视末世放纵无度的恶政。从前如果汉桓帝、汉灵帝没有废弃汉高祖的法度,没有丢掉汉文帝、汉景帝的恭谨节俭,太祖即使有神武之能,又能在哪里施展呢,而陛下又怎么能处在这样尊贵的位置上呢!如今吴、蜀尚未平定,军队在外戍守,各项修缮整治的工程,希望陛下务必奉行节约俭省。”魏明帝用褒奖的诏书答复了他。
杨阜又上奏说:“尧住茅草屋而天下人都安居,禹住简陋宫室而天下人都乐业。到了殷、周时期,有的殿堂只高三尺,大小不过九筵罢了。夏桀修建璇室、象廊,商纣建造倾宫、鹿台,因此丧失了国家;楚灵王因为修筑章华台而自身遭祸;秦始皇修建阿房宫,传了两代就灭亡了。若是不估量百姓的力量,只是来满足自己耳目的欲望,那没有不灭亡的。陛下应当以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为榜样,以夏桀、商纣、楚灵王、秦始皇为深切的警戒,却竟然自顾安逸,只修饰宫殿台榭,这样必然会有颠覆危亡的灾祸。君主是元首,大臣是四肢,存亡一体,得失与共。臣虽然愚钝怯懦,又怎敢忘记谏争之臣的职责!言辞不恳切周详,就不足以感动陛下。陛下如果不体察臣的话,恐怕皇祖、烈考的福运就要坠落了。假使臣的死能有万分之一的补救,那么死的那天就像活着的时候一样。臣恭谨地叩请受死,沐浴待命!”奏章呈上后,魏明帝被他的忠言感动,并亲手写诏书答复。
魏明帝曾经穿着夹衣,外面套着浅青色绫绸做的短袖外套。杨阜见状便问魏明帝:“陛下,这在礼仪上属于哪种正式礼服呢?”魏明帝沉默不答。从此之后,魏明帝不穿符合礼仪的服装就不见杨阜。杨阜又上奏想裁减后宫中未被宠幸的宫女,于是召来御府官吏询问后宫人数。官吏遵守旧令,回答说:“这是禁中秘密,不能泄露!”杨阜发怒,打了官吏一百棍,斥责他说:“国家不向九卿保密,反而向小吏保密吗!”魏明帝于是更加敬畏他了。
散骑常侍蒋济上奏说:“从前勾践鼓励生育、培养国力来等待时机使用,燕昭王抚恤百姓疾苦来报仇雪恨,所以能以弱小的燕国降服强大的齐国,以瘦弱的越国消灭强劲的吴国。如今吴、蜀两国强盛,陛下在位时不铲除它们,那将是百代的责任。凭陛下圣明神武的谋略,舍弃那些不急的事情,专心讨伐贼寇,臣认为没有什么困难。”中书侍郎东莱人王基上奏说:“臣听说古人用水比喻百姓说:‘水可以载船,也可以翻船。’颜渊说‘东野子驾车,马力用尽了,却还不停地求进,恐怕要失败了。’如今劳役辛苦,男女分离,希望陛下深刻体察东野子驾车的弊端,留意舟水之喻的道理,在车马还没跑尽时让它休息,在民力还没困竭时节省劳役。从前汉朝统一天下,到汉文帝时只有同姓诸侯,而贾谊还担忧说:‘把火放在堆积的柴草,猛将掌握兵权,约束他们就无法应对敌人,长久这样就难以传给后代,在圣明的时代,不致力于消除祸患,如果子孙不强劲,那将是国家的忧患。假使贾谊复活,他的忧虑一定比从前更深切。”但魏明帝都没有听从。
殿中监监督工程时,擅自逮捕了兰台令史,右仆射卫臻上奏要求查办。魏明帝下诏说:“宫殿没能建成,是我所关心的事,你却要追究这件事,为什么?”卫臻说:“古代制定禁止越权办事的法规,不是厌恶他们做事勤勉,实在是因为这样做益处小,危害大。臣每次考察这类事情,大多都是这样,如果又放纵他们,恐怕各部门将会竞相越权,最终导致朝廷纲纪衰败。”
尚书涿郡人孙礼坚决请求停止劳役,魏明帝下诏说:“敬纳直言。”却催促遣送百姓去做工;监督工程的人又上奏请求再留一个月,等工程有所成就再结束。孙礼直接到工地,不再重新上奏,声称诏书下令遣散百姓,魏明帝对他的做法感到惊奇,却没有责怪他。魏明帝虽然不能完全采用群臣的直谏之言,但都宽容地对待他们。
秋季,七月,洛阳崇华殿发生火灾。魏明帝问侍中兼太史令泰山人高堂隆:“这是什么灾祸的征兆?在礼仪上有没有祈祷消除灾祸的意义呢?”高堂隆回答说:“《易经·传》中说:‘君主不节俭,臣下不节制,灾祸之火就会烧毁他们的宫室。’又说:‘君主把楼台建得很高,上天就会降火灾为灾。’这是因为君主一心修饰宫室,不知道百姓已经贫困枯竭,所以上天用旱灾来回应,火灾就从高大的宫殿燃起。”魏明帝下诏问高堂隆:“我听说汉武帝时柏梁殿发生火灾,他就大规模修建宫殿来镇住灾祸,这有什么说法呢?”高堂隆回答说:“那是夷越之地的巫师所做的事,不是圣贤的明智教诲。《五行志》中说:‘柏梁殿发生火灾后,接着就有江充的巫蛊之祸。’就像《五行志》所说的,越地巫师建议修建的建章宫并没有镇住灾祸。现在应该遣散服劳役的百姓,宫室的建造务必节约俭省,清扫火灾烧毁的地方,不敢在那里再进行修建,那么象征吉祥的萐莆、嘉禾就一定会在这片土地上生长。如果耗尽百姓的力量和财物,就不是招来吉祥征兆、使远方之人归顺的办法。”
八月,庚午日,立皇子曹芳为齐王,曹询为秦王。魏明帝没有儿子,便收养这两个王作为自己的儿子,宫廷中的事情保密,没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有人说:曹芳是任城王曹楷的儿子。
丁巳日,魏明帝返回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