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雨夜惊案逢旧识(1 / 2)

夜雨滂沱,将整座城池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里。城南陋巷深处,玄镜司校尉陈默提着防雨灯笼,蹲身在泥泞中查勘那具刚被发现的尸首。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雨幕中摇曳,映出死者胸前那道致命的刀伤,血迹被雨水冲刷成淡红的溪流,蜿蜒着渗进青石板缝隙。

“戌时三刻发现的?”陈默伸手探了探尸身温度,抬眼看向身旁的衙役。雨水顺着他玄色官服的袖口滴落,在暗夜里发出规律的声响。

衙役忙不迭点头,蓑衣上的水珠随着动作四溅:“是,打更的老李头经过时绊了一跤,点上灯才看清是个人...”

陈默未应声,目光却骤然定在尸身三寸外的泥地里——半截银钗斜插在污浊中,钗头的蝴蝶翅膀被硬物砸得变形,却依然能看清翅膀上那对细如发丝的刻痕。那是很多年前,他蹲在金陵最有名的银匠铺子前,看老师傅一点一点雕出来的。

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他伸手要去拾,指尖却在触到银钗的刹那猛地缩回。灯笼凑近,照亮了钗身上已经发暗的血迹,那血色比雨水冲淡的更要浓重,更要新鲜。

“校尉?”衙役疑惑地唤他。

陈默倏然起身,雨水顺着他的下颌线淌进衣领:“你们守在此处,我去去就回。”

他不等回应,人已转身没入雨幕。城南这片他太熟悉,七年前离开金陵时,最后一个见庆娘的地方就是那座荒废的山神庙。脚步踏过积水,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衣摆,他却浑然不觉,只觉胸口那处旧伤隐隐作痛——三年前边境那场恶战中,他揣在怀里的那封未寄出的信,也被血浸透成这样暗红的颜色。

破庙在望,残破的屋檐在闪电中投下狰狞的影子。陈默放缓脚步,右手按上腰间的刀柄。

庙内没有光,但他听见了细微的呼吸声——两个,或许三个。

“出来。”他沉声道,声音在空荡的庙宇里激起回音。

角落里传来窸窣声响,随后是个沙哑却熟悉的女声:“陈校尉?”

陈默的心猛地一沉。他举起灯笼,光晕缓缓移过去,先照见一双沾满泥污的绣鞋,再往上是被雨水浸透的素色裙裾,最后定格在那张他闭眼就能描摹出的面容上。

钱庆娘靠在斑驳的墙壁上,发髻散乱,脸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迹。她怀里紧紧搂着个八九岁光景的小女孩,那孩子睁着惊恐的眼睛,瘦小的身子在不停发抖。

“陈校尉是来拿我,还是救我?”庆娘勾起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她目光里先是闪过一道极亮的光,像是黑夜中倏然划过的流星,随即又覆上一层冰冷的雾气,比庙外的夜雨还要寒上几分。

陈默的视线从她苍白的脸,移到她护着小女孩的手臂——袖口撕裂了一道口子,露出的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淤青。最后,他的目光落在她发间,那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他忽然上前两步,在庆娘骤然绷紧的身体前蹲下身,一把攥住她沾着血污和泥水的手。那手冰凉得吓人,在他温热的掌心里轻轻一颤。

“先走,”他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融在雨声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账慢慢算。”

庆娘怔住,眼底那层冰壳裂开一丝细缝。她怀中的小女孩忽然小声抽泣起来,细弱的哭声在破庙里格外清晰。

陈默松开她的手,迅速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小女孩,又将灯笼塞进庆娘手里:“跟我来,后门有马。”

雨还在下,没有丝毫停歇的意思。陈默走在前面,庆娘抱着孩子跟在半步之后,三人的脚步声混在雨声里,轻得几乎听不见。在经过庙门那道残破的门槛时,庆娘脚下踉跄,陈默头也未回,却准确无误地反手扶住了她的胳膊。

那一扶,很稳,也很短暂。

就像七年前他离开金陵时,她在长亭里也是这样扶住差点摔倒的他。

只是这一次,他掌心里沾染的,是她手上尚未干涸的血迹。

夜雨声烦诉前因

安全屋是城西一处不起眼的民宅,玄镜司布设的诸多暗桩之一。陈默将庆娘和那女孩安顿在唯一的卧房里,自己则抱臂靠在门廊下,听着屋内窠窸窣窣更换湿衣的声响,目光穿透院中雨幕,警惕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敲在石阶上,声声清晰。直到屋内声息渐止,他才轻轻推门而入。

女孩已经在庆娘轻柔的哼唱中沉沉睡去,瘦小的脸上还挂着泪痕。庆娘坐在榻边,换上了他找来的干净布衣,宽大的衣服衬得她愈发单薄。她正用湿布小心擦拭着女孩脸颊的污渍,动作轻柔。

陈默将一碗刚热好的姜汤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没有说话。

“她叫丫丫,”庆娘没有抬头,声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城南卖炊饼的孙婆婆的孙女。我赶到时……婆婆已经倒在地上,那些人正要把丫拖走。”

“哪些人?”陈默问,声音压得很低,怕惊扰了孩子的睡眠。

庆娘的手顿了顿,终于抬起眼看他。烛光下,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眸子恢复了些许神采,是陈默记忆里清亮的模样,却又沉淀了许多他看不懂的东西。

“不清楚身份,但训练有素,下手狠辣。”她微微蹙眉,“我认出其中一人腰间的令牌……是‘黑水营’的样式。”

陈默瞳孔微缩。黑水营,隶属北镇抚司,是天子亲军,专司缉捕、刑狱,权势熏天,手段酷烈。他们为何要对一个卖炊饼的婆孙下手?

“你为何会在现场?”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那银钗……”

庆娘沉默了片刻,伸手从怀中取出那枚染血的银钗,蝴蝶翅膀上的刻痕在烛光下依稀可辨。“孙婆婆平日对我多有照拂,今日午后,丫丫偷偷跑来给我送新做的炊饼,天真地告诉我,婆婆说她攒够了钱,要带她离开金陵,去乡下过安生日子……”她嘴角牵起一丝苦涩的弧度,“我当时便觉得不安,那话不像是一个老婆婆会无缘无故对孩子说的。入夜后心神不宁,便想去看看,谁知……”

她赶到时,正撞见那场杀戮。孙婆婆倒在血泊中,弥留之际将丫丫推向她,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账册…码头…漕…”便咽了气。庆娘来不及悲伤,夺过丫丫,与那几名凶徒缠斗,混乱中银钗遗落,她也受了些轻伤,才勉强带着孩子逃至破庙。

“账册?漕?”陈默捕捉到这几个关键的字眼,“什么账册?漕运?”

“我不知道。”庆娘摇头,眼神坦荡地看着他,“陈默,我如今只是个普通的绣娘,三年前回到金陵,只想过点安生日子。”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直到今天之前……皆是如此。”

“安生日子?”陈默重复着这四个字,目光落在她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指上,“三年前你为何回来?边境一别后,我托人寻过你,都说你失了踪迹。”

空气似乎凝滞了片刻,只有窗外淅沥的雨声填补着沉默。

庆娘垂下眼睫,盯着摇曳的烛火,半晌才道:“家里出了些事,父亲……病故了。族中叔伯容不下我,我便回来了。金陵……总归还有些故旧。”她避重就轻,没有提及那场导致家道中落的“事”究竟是什么,也没有说“故旧”里是否包括他。

陈默没有追问。他知道钱家曾是江南富户,三年前突然败落,其中必有隐情。但他更清楚,此刻不是刨根问底的时候。

“黑水营插手,此事绝不简单。”他沉声道,“孙婆婆的死,那账册,还有他们为何要抓丫丫……玄镜司或许能查,但你不能牵扯进来。”他看着她,目光锐利,“明日一早,我安排人送你和丫丫出城,去个安全的地方避避风头。”

庆娘猛地抬头:“不行!孙婆婆临终托付,我岂能一走了之?而且……”她语气急促起来,“那些人见过我的脸,认得丫丫,天下虽大,若他们存心要找,我们又能躲到哪里去?唯有查清真相,才能彻底摆脱危险。”

“查清真相?”陈默语气微沉,“那是玄镜司的事,不是你一个弱女子该掺和的。”

“弱女子?”庆娘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自嘲和倔强,“陈校尉忘了?当年在金陵,论起拳脚功夫,你未必能稳胜于我。若非……若非后来家中变故,我如今或许也在某处衙门当差,而非一个绣娘。”

陈默语塞。他确实没忘。少年时,她是金陵官宦小姐里最特别的一个,不爱红妆爱武装,缠着家中护院学了一身不错的本事,灵动如脱兔。他曾是她最固定的陪练,也是她手下最常见的“败将”。

他看着眼前这个眉宇间英气未减,却添了许多风霜坚韧的女子,心头复杂难言。七年的时光,改变的东西太多。

“留在金陵,太危险。”他最终只是重复,语气却不如先前坚决。

“跟在你身边呢?”庆娘忽然道,目光直直地看向他,“陈校尉既然要查案,总需要一个了解些许内情、又信得过的人。我可以帮你照顾丫丫,或许……还能帮你辨认那晚的凶徒。”

陈默心头一震。跟在他身边?这意味着要将她置于自己的羽翼之下,也意味着要将她卷入更深的漩涡。他该拒绝的,于公于私,这都不是最明智的选择。

可是,当他看到她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坚持,以及深处一丝不易察觉的、对他或许存在的依赖时,那句拒绝的话怎么也说不出口。

七年前,他未能护住她,让她独自面对家变流离。

今夜,在破庙雨中,他攥住她手的那一刻,就已做出了选择。

“可以。”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但一切需听我安排,不得擅自行动。”

庆娘眼底那点星光终于彻底亮了起来,轻轻点头:“好。”

长夜将尽,雨势渐歇,天际透出微弱的曦光。丫丫在睡梦中呓语了一声,往庆娘怀里缩了缩。

陈默站起身:“天快亮了,你休息片刻。我去安排一下,顺便查查黑水营最近的动向,以及……孙婆婆和码头漕运的关联。”

他走到门口,脚步顿住,没有回头。

“庆娘,”他低声道,“活着就好。”

说完,他推门而出,融入将明未明的晨色里。

屋内,庆娘抱着熟睡的孩子,望着那扇关上的门,久久未动。一滴泪,毫无征兆地滑过她沾染了尘土与血迹的脸颊,悄无声息地砸落在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账要慢慢算。

路,也要一起走了。

权柄暗涌蚀旧痕

天光彻底放亮,夜雨洗净的空气中带着一丝清冽。安全屋的院门被轻轻叩响,三长两短,是玄镜司的暗号。

陈默打开门,门外并非寻常衙役,而是两名身着玄镜司高级缇骑服色的男子,身姿笔挺,气息内敛。见到陈默,他们立刻垂首抱拳,动作整齐划一,带着发自内心的敬畏:

“副统领。”

“东西带来了?”陈默的声音恢复了属于玄镜司副统领的冷硬与威严,与昨夜在破庙和屋内时的语气判若两人。

“是。”为首那名缇骑双手奉上一个包袱,“干净的衣物,官凭路引,以及您要的城南区域布防图和新调任黑水营指挥使的卷宗概要。”他语速平稳,目光低垂,对屋内可能存在的其他人视若无睹。

陈默接过,淡淡道:“通知下去,城南命案由玄镜司正式接管,原衙门所有卷证即刻封存移交。对外暂以流寇劫杀论,不得泄露黑水营字样。”

“遵命。”

“还有,”陈默目光扫过院外看似空无一人的巷弄,“调一队暗哨过来,护住这里。没有我的手令,任何人不得靠近,包括北镇抚司的人。”

“是!”两名缇骑毫不迟疑,领命后迅速退去,身影无声融入街角。

陈默关上门,转身,看见庆娘不知何时已站在房门口,静静地看着他。她已换上了他命人带来的女子常服,素雅的青色襦裙,洗去了血迹与污泥,长发简单挽起,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只是脸色依旧有些苍白。

“副统领?”她轻轻重复着这个称呼,眼底情绪复杂,有恍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或许还有几分为他感到的骄傲,最终都沉淀为一种静默的审视。“我该恭喜你高升了,陈大人。”

陈默将包袱放在桌上,没有回避她的目光。“虚名而已。”他顿了顿,补充道,“但在如今的金陵,这个‘虚名’或许能护住想护的人。”

他的话意有所指。庆娘走到桌边,手指拂过那卷布防图冰凉的绢面:“看来,你如今已深得圣心。” 她的话很轻,却像一根细针,轻轻刺破了某种表象。

皇帝李治登基不过三载,锐意革新,大力扶持玄镜司以制衡锦衣卫与东厂等旧有势力。陈默以军功和数次漂亮的钦案侦办,在短短几年内跻身玄镜司核心,成为天子手中一把锋利的刀,这是金陵官场人尽皆知的事实。风光无限的背后,是无数双眼睛的注视,是暗流汹涌的权斗。

“陛下……需要能办事的人。”陈默回答得谨慎,他拿起那卷关于黑水营指挥使的卷宗,“新任指挥使裴琰,是裴阁老的侄孙,两个月前刚从边镇调回。此人……手段激进,是陛下一手提拔,用以整顿北镇卫所积弊。”

他将卷宗递给庆娘:“黑水营直接听命于裴琰,他们昨夜的行动,极可能是裴琰,乃至他背后阁老的意思。孙婆婆一个卖炊饼的,如何能牵扯到这等层面?” 他眉头紧锁,意识到事情远比他预想的更复杂。这已不仅仅是一桩命案,更可能触及朝堂高层的隐秘。

庆娘快速浏览着卷宗上的信息,指尖微微发凉。她抬头看向陈默:“所以,你现在查的,不仅是命案,还可能是在触碰陛下的新贵?”

“怕了?”陈默看着她。

庆娘摇头,眼神却更加坚定:“只是更明白,为何你说‘账要慢慢算’。” 这账,如今看来,牵连甚广,对手强大。

陈默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熙攘起来的街道,阳光照在他玄色官服的银线暗纹上,流转着冷冽的光泽。“正因为如此,你和丫丫才更不能离开我的视线。裴琰此人,睚眦必报,行事不拘常理。你们若离开金陵,反而可能被他视作心虚,暗中下手。”

他转过身,目光如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从今日起,你和丫丫随我回府。对外,你是我远房表妹,前来投亲。丫丫是你的女儿。”

庆娘一怔:“你的府邸?玄镜司副统领的府邸?” 那无疑是众目睽睽之下。

“最危险的地方,或许最安全。”陈默道,“在我眼皮底下,没人能动你们。况且,你要帮我查案,在我身边也最为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