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雨夜纸鸢(1 / 2)

洛州偃师县

春夜的雨,细得像揉碎的银丝,织着满城的湿意,连风里都裹着海棠的冷香。听雪轩的窗棂上,挂着半只素白纸鸢——是上月陈琰陪吕清薇扎的,翅尖绣着朵银线海棠,如今被雨打湿,软塌塌地垂着,水珠顺着纸纹往下淌,滴在窗下的青瓷盆里,溅起细碎的涟漪。

吕清薇倚窗而立,身上穿件月白襦裙,袖口绣着同纸鸢上一样的银线海棠,指尖沾着点淡绿色的药汁——方才正给城外送来的伤兵配止血方,案头还摊着未合的《千金方》,书页间夹着晒干的艾草,旁边摆着只白瓷碗,碗底剩着些药渣,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薄荷与艾草混在一起的气息。她指尖轻轻抚过医书里“外伤急救”的章节,目光却没落在字上,只凝在窗外被雨打弯的海棠枝上,枝桠间还挂着片未落的花瓣,被雨泡得发白。

“小姐,您又盯着窗外发愣呢?”素纨捧着只描金白瓷杯进来,杯壁凝着细密的水珠,刚走到近前,就把杯子往吕清薇手里塞,“这安神茶我温了第三回,再凉就伤胃了,您多少抿两口。陈公子去城外查那批‘问题药材’才三日,按理说也该有消息了,您别太着急。”

素纨是吕清薇的陪嫁侍女,跟着她快十年,最懂她的心思——自陈琰奉命去洛州城外追查幽冥道私运有毒药材的事,吕清薇就没睡过安稳觉,夜里总抱着那本陈琰送的《医宗金鉴》,天亮就守在窗边等消息。

吕清薇接过茶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暖意,却没喝,只轻声应了句:“我知道,就是……总怕他出事。城外那些人,手里都有家伙。”

话音未落,窗外忽有“扑棱”一声轻响,盖过了雨打海棠的细碎声。一只黑鸦抖着湿淋淋的翅膀,落在窗台边缘,爪子里紧紧坠着半枚青铜虎符,符身被雨水打亮,上面刻着的“琰”字格外清晰,边角还留着几道旧磨损——那是陈琰的随身虎符,他从玄镜司调去洛州时,特意跟吕清薇说过,这虎符是他父亲传下来的,绝不会离身。

吕清薇瞳孔猛地一缩,手里的茶杯差点没拿稳,素纨也吓得往后退了半步。她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从黑鸦爪间解下虎符,虎符裹着张粗麻纸,纸角沾着半干的血渍,雨水晕开血痕,透着股刺鼻的铁锈味。

她指尖微颤地拆开红绳,展开那张染血的纸,上面只有寥寥七个字,字迹仓促却有力,是陈琰的笔锋:“他已抵城外,月娥有难。”

“月娥?”素纨凑过来一看,脸色瞬间白了,“是城南药铺的苏月娥姑娘?陈公子说过,苏姑娘帮他盯着幽冥道的药材动向,难道……”

吕清薇没说话,只攥紧了那张染血的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铜虎符的冷意透过掌心传来,却压不住心里的慌。她抬头看向窗外,雨丝更密了,远处隐约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混着雨音,显得格外沉。

与此同时,洛州城东的章府西院,却比听雪轩更显冷清。老海棠树的枝桠歪歪斜斜地伸着,雨打在枯叶上,“沙沙”地落在地上,积成一滩滩泥水。杨枕溪跪在海棠树下,身上穿的青布衫早已被雨水打透,贴在背上,膝盖处沾着厚厚的泥和草屑,连裤脚都泡得发皱——他已经在这儿跪了半个时辰,腿早就麻得没了知觉,却仍死死攥着手里的半块羊脂玉玦。

玉玦通体莹白,上面刻着个“琰”字,与陈琰的青铜虎符上的字一模一样,玦口处有一道细细的白痕,是他十二岁那年,跟父亲章承业练剑时,不小心磕在剑鞘上留下的。父亲临终前,把这半块玉玦塞给他,说“这玉玦与玄镜司陈校尉的虎符成对,关乎洛州药材的命脉,你一定要护住,绝不能落入幽冥道手里”,这话他记了三年,连夜里睡觉都把玉玦藏在枕下。

他仰头望着漏雨的屋檐,雨水顺着房檐往下滴,砸在他的发间,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什么温热的东西一起滑进衣领。喉间发紧得厉害,像堵着团湿棉花,连呼吸都觉得疼,却还是对着海棠树的方向,低声呢喃:“爹,儿子没用,没能护住您,还让您被幽冥道诬陷通敌。但您放心,这半块玉玦,儿子就算拼了命,也会护住,绝不会辜负您的嘱托,更不会让洛州的百姓,被那些有毒的药材害了。”

说罢,他松开攥得发僵的手,指尖轻轻拂过玉玦上的“琰”字,然后从怀里掏出张油纸,把玉玦仔细包好,再用手指在海棠树根下挖了个深穴——穴底还垫了层干燥的艾草,是他白天特意晒的,怕玉玦受潮。埋好玉玦后,他又用脚把土踩实,捡了块带青苔的石头压在上面,刚好遮住土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这里埋着东西。

远处忽然传来管家的脚步声,伴着压低的呼喊:“二公子,雨这么大,您快回屋吧,要是淋出病来,可怎么对得起老爷?”

杨枕溪赶紧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又拍了拍膝盖上的泥,起身时腿一软,差点摔倒,扶住海棠树才站稳。他回头看了眼压着石头的地方,低声又说了句“爹,莫要声张”,才转身朝着脚步声的方向走去,青布衫的衣角扫过湿泥,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雨丝抹平。

洛州的雨,还在下着。听雪轩里,吕清薇已把青铜虎符和染血的纸收好,正对着素纨吩咐“把我药箱里的止血散、金疮药都装着,再备两匹快马,我要去城外找陈琰”;章府西院的海棠树下,那块带青苔的石头静静躺着,护着底下的半块玉玦。没人知道,这半枚虎符、半块玉玦,即将把吕清薇、陈琰与杨枕溪的命运,紧紧缠在一起,也即将揭开洛州城深处,幽冥道藏了多年的阴谋。

吕清薇把染血的纸折进贴身衣襟,青铜虎符塞进药箱夹层,指尖扫过药箱里的金疮药瓷瓶,又额外抓了把晒干的艾草——陈琰怕潮,伤口沾了湿气容易化脓。素纨正忙着牵马,见她还在收拾,急得直跺脚:“小姐,雨越下越大了,再耽搁,城外的路就要被泥堵了!”

“慌什么。”吕清薇把药箱扣紧,系在马鞍上,又从衣柜里翻出件墨色披风,罩在月白襦裙外,“你留府里,即刻去玄镜司洛州分署,找李校尉传信,就说陈琰在城外遇困,苏月娥有难,让他带二十名卫士,往洛阳方向赶。切记,别走正门,怕有幽冥道的眼线。”

素纨点头应下,又把个油纸包塞到她手里:“这里是我刚烙的芝麻饼,您路上垫垫肚子。小姐,您一定要小心,遇到危险别硬拼,等校尉们来支援。”

吕清薇接过饼,拍了拍她的肩,翻身上马。墨色披风被雨打湿,贴在马背两侧,马蹄踏过听雪轩外的青石板,溅起的泥水沾了裙角,她却顾不上擦,只扬鞭轻喝:“驾!”马儿嘶鸣一声,冲进雨幕里,往洛州城外的方向奔去。

雨丝砸在脸上,像细针似的扎着,吕清薇眯着眼,辨着前方的路。城外的官道本就凹凸不平,此刻被雨水泡得泥泞不堪,马蹄踩下去,陷进泥里半寸,每跑一步都格外费力。她攥着缰绳的手,很快就被雨水打湿,指尖冻得发僵,却不敢松劲——脑子里反复闪着那张染血的纸,“月娥有难”四个字,像块石头压在心上。

跑了约莫半个时辰,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马蹄声,伴着两道模糊的人影,正往相反方向退。吕清薇赶紧勒住马,抬手按住腰间的短刀——那是陈琰送她的,刀身虽短,却锋利得很。

“来者何人?”对面的人先开口,声音带着几分警惕,雨幕里,能看清他身上的青布衫还在滴水,手里攥着个油纸包,像是护着什么宝贝。

吕清薇眯眼一看,竟是章府的二公子杨枕溪。她之前随陈琰去章府吊唁章承业时,见过他一面,记得这人文弱,却性子执拗。“是我,吕清薇。杨公子,这么大的雨,你往城外跑什么?”

杨枕溪听到“吕清薇”三个字,才松了些警惕,催马凑过来,目光落在她马鞍上的药箱,又扫过她披风下的墨色衣角,低声道:“吕小姐是去寻陈校尉?章府里有幽冥道的眼线,我怕埋在西院的玉玦不安全,想往洛阳去,找玄镜司总署的人帮忙,刚好和你同路。”

“玉玦?”吕清薇心里一动,伸手从药箱夹层里摸出青铜虎符,递到他面前,“是刻着‘琰’字的羊脂玉玦吗?和这虎符成对?”

杨枕溪瞳孔骤缩,盯着虎符上的“琰”字,连忙点头:“正是!吕小姐怎么会有这虎符?”

“是陈琰让黑鸦送来的,还有句话,说他已抵城外,苏月娥有难。”吕清薇把虎符收回,“既然同路,那就一起走,也好有个照应。你护着玉玦,我护着药箱,咱们尽快到洛阳城外,找到陈琰。”

杨枕溪应下,把手里的油纸包往怀里又紧了紧——里面正是那半块玉玦,他怕路上出意外,特意从海棠树下挖出来,随身带着。两人并马而行,雨势丝毫未减,马鬃被打湿,贴在马颈上,偶尔有风吹过,带着远处山林的冷意。

走了没多远,前方忽然出现两个穿黑衫的汉子,拦在官道中央,手里举着灯笼,灯笼上画着个模糊的莲纹——正是幽冥道的记号!

“站住!”为首的黑衫人喝了一声,灯笼往前凑了凑,目光在吕清薇和杨枕溪身上扫来扫去,“这么晚了,你们往洛阳去干什么?身上带了什么东西?都拿出来看看!”

吕清薇心里一紧,悄悄碰了碰杨枕溪的胳膊,示意他别说话,自己则翻身下马,故意把披风往下拉了拉,露出药箱的一角,声音放得柔:“这位大哥,我是洛州城里的医女,去洛阳给一位老夫人瞧病,这位是我的伙计,帮我扛药箱的。雨这么大,还请大哥行个方便,别耽误了老夫人的病情。”

黑衫人盯着药箱,又看了看杨枕溪——杨枕溪故意低着头,把油纸包藏在袖里,手里还拎着个空的药袋,装出一副憨厚的样子。“医女?”黑衫人冷笑一声,伸手就要去掀药箱,“谁知道你是不是装的?打开看看,要是有可疑的东西,就跟我们走一趟!”

就在这时,杨枕溪忽然“哎呀”一声,假装脚下打滑,往黑衫人身上撞去,手里的空药袋“哗啦”一声,撒了满地的艾草——艾草沾了雨水,瞬间散发出浓郁的气味,呛得黑衫人直咳嗽。

“你干什么!”黑衫人一把推开杨枕溪,吕清薇趁机上前,手里攥着根银针,快如闪电地扎在黑衫人的穴位上——那是她从医书上学的“定身穴”,能让人暂时动不了。另一个黑衫人刚要拔刀,杨枕溪已经摸出腰间的短刀,架在他脖子上,声音不再文弱,反而带着几分狠劲:“再动,我就不客气了!”

吕清薇快速收拾好地上的艾草,又往被定身的黑衫人怀里摸了摸,摸出块刻着莲纹的令牌,随手扔给杨枕溪:“留着当证据。咱们快走,别再遇到其他人。”

两人翻身上马,扬鞭疾驰,很快就把两个黑衫人甩在身后。雨幕里,官道尽头渐渐出现了一点微光,杨枕溪眯眼一看,忽然道:“吕小姐,你看,那是不是洛阳城外的驿站?好像还有火光!”

吕清薇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果然有火光在雨里晃动,像是有人在燃火取暖,又像是……打斗时溅起的火星。她心里一紧,勒紧缰绳,声音发颤却坚定:“快,再快点!那火光,说不定就是陈琰的方向!”

马儿再次加速,蹄声踏过泥泞,溅起的泥水落在两人的衣袍上,却没人在意。洛阳城外的风,裹着雨丝和隐约的血腥味,吹在脸上,吕清薇攥紧了手里的青铜虎符,杨枕溪护好怀里的玉玦——他们都知道,再往前,等待他们的,或许是陈琰的身影,也或许是幽冥道设好的陷阱,但不管是什么,他们都必须去。

离洛阳城外的驿站只剩半里地时,身后忽然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像重锤砸在泥泞的官道上,伴着刺耳的呼喝,穿透雨幕追了上来。“前面的人,给我站住!留下虎符和玉玦,饶你们不死!”

吕清薇猛地回头,雨丝糊得眼睛发涩,却仍看清追来的三匹黑马——马上的黑衣人都裹着玄色斗篷,斗篷下摆被风掀起,露出腰间的弯刀,刀鞘上都刻着幽冥道的莲纹,最前头那人斗篷帽檐下露着半张黢黑的脸,眼尾有一道刀疤,手里攥着柄弯月形弯刀,正是幽冥道洛州分舵的小头目,墨鸦。

“是墨鸦!”吕清薇咬牙,勒紧缰绳让马儿再快些,“他身边两个是青蚨和灰螟,青蚨袖里藏着毒囊,灰螟擅用套索,都不好对付!”她之前听陈琰提过这三人,说墨鸦心狠手辣,去年城外药材劫案就是他带队,青蚨的毒沾着就废,灰螟的套索专缠马蹄,都是幽冥道里的狠角色。

杨枕溪也回头瞥了眼,见青蚨正从袖里摸出个暗绿色的小囊,忙低头护好怀里的油纸包,声音发紧却不乱:“吕小姐,我盯着青蚨,你留意灰螟的套索!咱们再撑撑,到了驿站就安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