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夜幕沉沉压下,白日的喧嚣与恐慌似乎暂时被黑暗吞噬,但另一种更加隐秘、更加光怪陆离的生机,却在特定的角落开始蠕动。子时过半,独孤奕避开巡夜的武侯,身影如鬼魅般融入了长安西市附近一片迷宫般的陋巷深坊。
这里便是长安的“鬼市”。
并非真有鬼魂聚集,而是只在夜半开市,黎明即散,交易之物多见不得光,往来之人亦藏头露尾,如同鬼魅夜行,故得此名。空气中混杂着陈旧物品的霉味、劣质线香的烟气、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欲望与秘密交织的诡异气息。
狭窄的巷道两侧,零星点着昏暗的油灯或灯笼,光线微弱,仅能照亮摊前尺许之地。摊主大多沉默寡言,或用宽大的斗篷遮住头脸,或隐在阴影之中,只有当他们用鹰隼般的目光打量过往的“客人”时,才偶尔泄露出一丝精明的窥探。地上铺着破布,摆放着各式稀奇古怪的物件:生锈的兵器、来路不明的古玉、残破的经文、甚至还有一些形状怪异、散发着土腥气的“刚出土”的明器。
独孤奕拖着镣铐,行走其间。镣铐的声响在死寂的鬼市中显得格外刺耳,引来无数道或警惕或好奇或恶意的目光。但他浑然不觉,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最精准的筛子,飞快地过滤着两侧摊位上的物品,同时,袖中的“窥玄镜”微微发热,感应着周遭异常的能量波动。
他此行的目标明确——寻找那种暗蓝色的粉末和纤维,以及可能知晓其来历的人。
在一个售卖各种稀奇矿物和颜料的摊子前,他停下了脚步。摊主是个干瘦的老头,眼窝深陷,十指黝黑,正就着油灯打磨一块色彩斑斓的石头。
独孤奕没有说话,只是将包着那暗蓝色粉末的油纸包打开一角,递到老头眼前。
老头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随即眼神一凝,放下手中的石头,凑近仔细看了看,又警惕地打量了一下独孤奕,特别是他手上的镣铐,沙哑着嗓子低声道:“客官,这东西……可不常见。”
“认识?”独孤奕言简意赅。
老头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像是……‘蓝魄晶’磨的粉。这东西邪性得很,据说只产在西域极深的废矿坑底,伴着一种能吸人精气的邪矿而生,寻常人根本不敢碰。几年前倒是有个波斯的胡商弄来过一点,当稀罕物卖,后来就再没见过了。”
“那个波斯胡商,叫什么?去哪了?”
“叫……好像叫阿罗撼?对,是叫阿罗撼。后来听说他得罪了人,货船在黄河上翻了,人也没了踪影,怕是喂了鱼虾喽。”老头摇摇头,显然不愿再多谈这种不祥之物。
独孤奕记下名字,扔给他一小块碎银,继续前行。
“蓝魄晶”……吸人精气……这与刘府干尸的惨状隐隐吻合。
接着,他又在一个专卖各种丝线、布帛边角料的老妪摊前,出示了那暗蓝色的纤维。
老妪眯着眼看了半晌,用枯瘦的手指捻了捻,迟疑道:“这……这不像中原的丝,也不像麻,倒有些像……西域雪山一种罕见冰蚕吐的丝,韧性极强,水火难侵,但产量极少,而且……染成这种蓝色的工艺,不像咱们这边的,倒有些像……吐蕃那边贵族喜好用的某种秘法染制,掺了矿物质和……嗯……某些特殊的东西。”她似乎有些忌讳,没有明说。
吐蕃?独孤奕心中一动。吐蕃与大唐关系微妙,时战时和,若此事有吐蕃背景,那牵扯就更大了。
就在他凝神思索时,“窥玄镜”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发烫,镜面上符文疯狂闪烁,指向鬼市深处一个极其阴暗的角落!
那里似乎有一个不起眼的小摊,挂着一块脏兮兮的黑布,上面用白线歪歪扭扭绣着一个诡异的、如同无数眼睛纠缠在一起的符号——与那日祭坛乌云中隐约显现的“千首妖”形态竟有几分神似!
摊主全身都裹在厚重的黑色斗篷里,连头脸都遮得严严实实,仿佛本身就是一团凝固的阴影。他摊位上摆放的东西也极为古怪:一些刻满陌生符文的兽骨、盛在陶罐里的漆黑液体、还有几个仿佛用人皮绷制的小鼓。
独孤奕的心跳微微加速,他能感觉到,一股阴寒、粘稠、充满恶意的能量正从那个摊位弥漫开来,与祭坛、刘府残留的气息同源!
他稳住心神,正欲不动声色地靠近仔细观察。突然,那黑袍摊主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猛地抬起头!斗篷的阴影下,两点惨绿的光芒一闪而逝,如同鬼火!
紧接着,那摊主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猛地将摊位上的黑布一兜,将所有东西卷入怀中,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急退,瞬间没入了身后更深沉的黑暗里!
“站住!”独孤奕低喝一声,顾不上镣铐沉重,疾步追去!
可镣铐铁环与青石地面碰撞的“哐当”声始终慢他半拍,每跑一步,铁链便绷紧拉扯脚踝,让他的步伐始终无法完全舒展。眼看黑袍人身影即将拐进岔路,他伸手想抓对方斗篷下摆,指尖却只擦过一片冰凉的布料,最终眼睁睁看着那团阴影消失在黑暗里。
然而鬼市巷道错综复杂,阴暗异常。那黑袍人的身影几个闪烁,便消失在一条岔路的尽头,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如同腐尸与麝香混合的怪异气味,在原地缓缓飘散。
独孤奕追到岔路口,只见前方三条黑黢黢的巷道,寂静无声,早已失去了对方的踪迹。
他站在原地,面色阴沉。对方显然极其警觉,而且对鬼市的环境了如指掌。
虽然没有抓到人,但此行收获巨大。“蓝魄晶”、“波斯胡商阿罗撼”、“吐蕃秘染”、“黑袍摊主”以及那个诡异的符号……零散的线索开始彼此串联,指向了一个与西域、吐蕃相关联的邪术团体。
他们用“蓝魄晶”粉末制造吸食精气的效果,用特殊处理的纤维留下痕迹,在祭坛制造恐慌,再用血腥屠杀将恐慌坐实……这一切,都围绕着那个诡异的“千首妖”符号。
这绝不是什么天罚,而是一个精心策划的、拥有可怕邪术力量的组织的巨大阴谋!
独孤奕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他意识到,自己正在触碰一个远比想象中更庞大、更黑暗的存在。而留给他的时间,正在飞速流逝。
他转身,快步离开鬼市。必须立刻调查那个波斯胡商阿罗撼的底细,以及所有可能与吐蕃秘术相关的线索。
黎明的微光开始渗入长安城的天空,鬼市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但独孤奕知道,黑暗已然涌动,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
鬼市的阴晦气息尚未从身上散尽,独孤奕便已立于一座森严建筑之前。
与皇城内其他衙署的恢弘显赫不同,此处门庭冷肃,黑沉沉的玄铁大门紧闭,门前竟无一尊石狮,只矗立着两座造型古拙、饱经风霜的獬豸石雕,独角向天,目露凶光,象征着律法与刑狱的无情。门楣之上,悬着一方玄色匾额,以银粉铁画银钩地书着三个大字——玄镜司。
此地不属三省六部,直隶于天子,掌刑狱重案、监察秘事,有直达天听之权,更有无数不为人知的隐秘卷宗深藏于此。寻常官员对此地避之唯恐不及,视其为鬼门关前的判官殿。
押送独孤奕的宫廷禁卫上前,与守门的玄镜司缇骑低声交接。那缇骑一身暗青色劲装,腰佩狭长横刀,面无表情,眼神如冰,验过腰牌文书后,只冷冷扫了独孤奕一眼,便挥手令人开启侧边一扇小门。
“咯吱——”
沉重的铁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后,是一片更深沉的黑暗,仿佛巨兽择人而噬的口。
独孤奕拖着镣铐,坦然步入。门在身后沉重合上,将外界的光明与喧嚣彻底隔绝。
内部光线极其晦暗,仅凭墙壁上相隔甚远镶嵌的几盏长明油灯照明,灯焰被不知从何处来的阴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冰冷的青石地面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年灰尘、腐朽纸张、以及某种特殊药水混合的冰冷气味,吸入口鼻,带着一股渗人的凉意。
通道两侧,是一间间石室,铁门紧锁,门上仅有一个巴掌大的小窗,看不清内里情形,寂静得可怕,只能隐约听到某处传来水滴落入石盂的单调声响,更添阴森。
他被引着穿过数道回廊,越往深处,气氛越发压抑。最终,在一扇没有任何标识的漆黑铁门前停下。引路的缇骑以特定的节奏叩响铁门,门悄无声息地向内开启。
这是一间巨大的档案库。高耸直至屋顶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密密麻麻排列,其上塞满了无数卷宗、木牍、皮卷,浩如烟海。纸张陈旧发黄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又夹杂着墨锭、胶漆以及防虫药草的特殊味道。书架之间的通道狭窄逼仄,仅容一人侧身通过,上方悬挂着几盏青铜灯盏,光线微弱,只能照亮有限的范围。
一个佝偻的身影如同幽灵般从书架深处踱出。此人年纪极大,须发皆白,满脸深刻的皱纹如同刀刻斧凿,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玄镜司低级吏员服色,眼神浑浊,动作缓慢,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独孤奕却注意到,他那双枯柴般的手指异常稳定,指甲修剪得极其整齐干净,眼神在掠过卷宗时,会瞬间闪过一丝与其老态毫不相符的锐利精光。
这是玄镜司的“活档案”,无人知其姓名,只以“守藏史”相称。据说这库藏中的数十万卷档案,皆在他脑中。
“查什么?”守藏史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两片砂纸摩擦。
“三件事,”独孤奕直接开口,声音在空旷寂静的档案库中显得格外清晰,“一,贞观元年至今,所有与西域‘蓝魄晶’、波斯胡商‘阿罗撼’及其货船沉没案相关的卷宗。二,所有记录在案的,与吐蕃秘术、尤其是涉及邪异祭祀、能量摄取相关的案卷或密报。三,调取太常寺近五年所有人员履历背景,尤其是能接触祭祀用品筹备、精通符文布置者,重点核查有无西域、吐蕃背景或关联。”
守藏史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看了独孤奕一眼,没有多问一句,只是缓缓转过身,如同熟悉自己掌纹般,蹒跚着走向库藏深处。他甚至没有查阅任何目录,只是伸出枯瘦的手指,在特定的书架、特定的格层上精准地抽取出几卷厚厚的册子,又从一个上了重锁的铁柜中取出一只薄薄的、封面标记着赤色“密”字的皮袋。
“蓝魄晶,录于《西域异物志·矿脉篇》,提及产自龟兹北面已废弃的‘鬼哭矿坑’,伴生‘吸魂石’,邪异,常人避之。贞观三年,波斯胡商阿罗撼曾携少量入长安,售予……平康坊‘百宝阁’东主,后因其物不详,转售记录缺失。”守藏史的声音毫无起伏,如同在背诵课文。
“阿罗撼,贞观四年报备离京,货船‘永昌号’于黄河三门峡段沉没,当地官府勘查记录:无人生还,疑为触礁。但其后三年,洛阳黑市曾有零星传言,称见过形似阿罗撼者,为吐蕃商人担任通译,未经证实。”
“吐蕃秘术类,多存于《蕃地异闻录》及边境密探回报。提及一种名为‘贡觉’的古老邪派,信奉‘千面魔神’,擅用药物、矿物及音律制造幻象、汲取生灵精气以为献祭,其符号为‘纠缠之眼’……与祭坛所见及鬼市符号吻合度极高。”
守藏史又从铁柜底层抽出一卷泛黄的尸检卷宗,指尖点向其中一页:“刘府干尸案的验尸记录在此,你看——”纸上清晰写着“尸身皮肤下残留暗蓝色微粒,质地坚硬,经比对,与‘蓝魄晶’粉末成分一致”,字迹虽淡,却如铁证般将蓝魄晶与干尸惨状牢牢拴在一起。
守藏史翻开那赤色密袋中的一页薄绢,上面用墨笔简单勾勒着一个令人不适的符号,正与鬼市所见一致!
“太常寺人员卷宗在此。”他最后将一大摞册子放在旁边一张积满灰尘的木桌上,“自行查阅。”
独孤奕快速翻阅着太常寺的人员记录。目光如电,掠过一个个名字、籍贯、履历。大部分人都清白无奇。直到一个名字跳入他的眼帘——
奉礼郎,周维安。 负责祭坛布置、祭品检查。
履历显示其祖籍陇西,世代汉官。但独孤奕注意到,其母系一族记载模糊,只提及源自“西域小邦”。卷宗边角用蝇头小楷批注着一行模糊字迹,经守藏史辨认,竟是“母为于阗国遗民,贞观二年随族入唐,后嫁周维安父”。于阗以盛产奇珍矿物闻名,想来周维安幼时便常接触母亲带来的西域矿石,才会对这类异矿生出如此深的执念。
更关键的是,在其考评记录中,有一条不起眼的批注:“性喜杂学,尤好收集西域奇石异矿,曾因私藏禁物受申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