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鬼市(2 / 2)

西域奇石异矿!蓝魄晶!

独孤奕的手指在这个名字上重重一点。

“查周维安!所有社会关系,近期行踪,尤其注意他与百宝阁东主,乃至任何可能与吐蕃、西域来客的接触!”他对守藏史道,语气急促。

守藏史默然点头,身形再次隐入档案架的阴影之中。

独孤奕站在原地,脑海中无数线索疯狂碰撞、拼接。

阿罗撼可能未死,且与吐蕃人勾结。 蓝魄晶通过百宝阁流入长安。 太常寺内部有官员(周维安)痴迷西域奇矿,有接触蓝魄晶的动机和机会。 吐蕃邪教“贡觉”利用这些,制造了祭坛幻象和刘府惨案!

一切似乎都串联起来了!

然而,就在此时,守藏史去而复返,带来的却是一个意外的消息。

“周维安,三日前告假,称家中有急事,离京返乡。按其行程,此刻应仍在路上。”

离京?偏偏在这个关键时刻?

独孤奕心头猛地一沉。是巧合,还是……灭口?亦或是金蝉脱壳?

他立刻意识到,必须立刻抓住周维安这条线!

“他的返乡路线!立刻给我!”独孤奕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急迫。

玄镜司的庞大机器,因他的一句话,开始悄然运转。一张针对奉礼郎周维安的大网,迅速撒出。

而独孤奕站在冰冷的档案库中,感觉那张笼罩长安的阴谋之网,正在收拢,而他自己,也已深陷网中央。时间,刻不容缓。

玄镜司档案库内的空气凝滞如冰,唯有灯焰偶尔爆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守藏史离去时那几乎微不可闻的蹒跚脚步声。独孤奕立于浩如烟海的卷宗之间,脑中飞速整合着刚刚获取的线索:周维安、蓝魄晶、阿罗撼、吐蕃贡觉邪派……一张阴谋的网络正逐渐清晰,而周维安的突然离京,无疑让这条关键线索变得扑朔迷离,时间愈发紧迫。

就在这时,档案库那扇沉重的铁门再次被无声推开。一道挺拔如松的身影迈入,来人同样身着玄镜司特有的暗青色劲装,但与那些面色冰冷的缇骑不同,此人年纪约莫二十七八,眉目疏朗,鼻梁高挺,唇线紧抿,透着一股与其年龄不甚相符的沉稳与干练。他腰间并非佩戴制式横刀,而是一柄造型古朴的短柄陌刀,刀鞘上没有任何装饰,却隐有血光之气,显示其主人绝非寻常文吏。

此人便是玄镜司内以行动迅捷、思维缜密着称的校尉,陈默。他目光扫过库内,迅速锁定独孤奕的身影,快步上前,抱拳一礼,动作干净利落,并无因对方囚犯身份而有丝毫轻视或不敬。

“独孤先生,”陈默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透着公事公办的效率,“奉司丞令,由我配合先生追查周维安一案。相关人手已调配完毕,这是周维安报备的返乡路线图及其沿途可能投宿的驿站信息。”他递上一卷刚誊抄出来的简图,墨迹尚未全干。

独孤奕接过简图,迅速扫视,同时问道:“陈校尉对周维安此人了解多少?”

陈默略一思索,答道:“周维安在太常寺风评尚可,但为人有些孤僻,不喜交际,唯对金石矿物之事极为热衷。下官曾因一桩涉及前朝祭祀礼器盗卖的案子与他有过短暂接触,此人于矿物鉴别上确有独到之处,但言语间常流露出对世俗礼法的些许…漠然。”

他顿了顿,补充道:“另有一事,或值得留意。周维安虽未婚配,但与城中几位女子似有往来,虽非深交,但或许能从中探知其近日异常或下落。”

“哦?哪几位女子?”独孤奕目光微凝。

陈默显然早有准备,如数家珍般道出:

苏婉卿:此女便是前日向长公主进献荔枝香膏的那位女商人。她在西市经营一家名为“凝香苑”的香粉铺子,规模不大,但调制的香品颇为独特,常能用到一些罕见的外域香料。周维安因其矿物研究有时需用到特殊香料配伍,曾是“凝香苑”的常客。此女心思玲珑,长袖善舞,与各方人士皆有接触,消息灵通。

柳七娘:居住于平康坊南曲的一位琵琶女,虽身处风尘,却以技艺高超、性情孤傲着称,并非轻易见客。周维安偶会去听其琵琶曲,据玄镜司旧档记录,二人曾就音律与矿物共振之学有过书信交流,算是知音之交。柳七娘或许知晓一些周维安不为人知的心思。

阿史那云:这是一个有些特殊的存在。她是突厥降将阿史那社尔的族妹,因家族归附,现居长安,在城中开设了一家小小的酒肆,名“胡旋居”,售卖西域风格的酒水。此女性格爽朗,甚至有些泼辣,好武事,常与城中一些胡人子弟往来。周维安因研究西域矿物,常去其酒肆向胡商打探消息,与阿史那云相熟。她的酒肆人员混杂,或许是信息交汇之处。

陈默介绍完毕,静待独孤奕的指示。他的效率与清晰让独孤奕心中稍定,玄镜司派此人来,确是得力助手。

陈默忽然想起一事,又补充道:“下官上月处理洛阳黑市案时,曾听闻有胡商私下交易一枚波斯玉佩,玉佩上刻着‘阿罗’二字,据卖家说,是从一位与吐蕃人往来密切的胡商手中购得——那胡商的身形样貌,与卷宗中阿罗撼的画像有七分相似。”独孤奕沉吟片刻。周维安已离京,直接追捕需要时间,而通过这些与他相关的女子,或许能更快地了解他近期的动向、心理状态,甚至可能发现他并未真正离京的蛛丝马迹。

“陈校尉,立刻安排人手,分头行动。”独孤奕果断下令,镣铐随着他的动作发出轻响,“一队精干人马,按图索骥,全力追缉周维安,查明其真实去向,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另一路,”他继续道,“由你亲自带队,走访这三位女子。苏婉卿处,重点询问周维安近期可曾购买过特殊矿物或香料,尤其留意是否有异状;柳七娘处,探听周维安近日有无异常言论或托付之物;阿史那云处,查问周维安近期接触了哪些胡商,打探了哪些关于西域或吐蕃的消息。”

“切记,”独孤奕目光锐利地看向陈默,“旁敲侧击,勿要打草惊蛇。我怀疑,周维安未必是简单的潜逃,其背后牵扯极大,这些女子自身可能亦处于危险之中。”

“下官明白!”陈默抱拳领命,眼神锐利,毫无迟疑,转身便快步离去安排,行动如风。

不过半柱香时间,陈默派来的缇骑便传回消息:周维安在长安城外驿站的住宿记录有明显涂改痕迹,且驿站伙计回忆,三日前与周维安同行的,还有一位戴帷帽的吐蕃人,二人共乘一辆马车,去向正是周维安祖籍陇西方向。

档案库内重归寂静。独孤奕缓缓踱步到那标记着吐蕃邪教符号的薄绢前,目光幽深。

苏婉卿的香料、柳七娘的音律、阿史那云的胡商网络……周维安结交的这些女子,似乎都隐隐与那“贡觉”邪派可能利用的手段(香料致幻、音律惑心、异域通道)有着某种模糊的关联。

这仅仅是巧合,还是周维安有意为之?

他感觉,自己正在接近一个庞大阴谋的核心。而周维安,或许是揭开这一切的关键钥匙,但也可能,只是一枚即将被弃掉的棋子。

追捕与调查的双重网络已然撒出。长安城的夜幕下,一场无声的较量正在急速展开。

何青山年近五旬,粗布短褐上总沾着些田埂的泥土,双手布满老茧却格外有力,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里都透着温和,是乡邻们都敬重的老实庄稼人。妻子柳氏四十出头,鬓边常簪着支素银小簪,青布襦裙浆洗得干干净净,手里总攥着半只没绣完的兰草帕子,说话时声音软和得像浸了温水。夫妻俩有两个女儿,大的何兰娘十七岁嫁去扬州,小的何薇娘十五岁许了沙州边军,皆是乡邻眼里的灵秀姑娘。

这日清晨,院外传来熟悉的唤声:“阿耶!阿娘!”柳氏手里的针线“嗒”地落在布上,起身就往门口跑,何青山也撂下手里的锄头迎了出去——竟是兰娘从扬州回来了。

兰娘扑进柳氏怀里,笑着解释:“夫君随商队去蜀地采买蜀锦了,要下月才回,我想着家里许久没回来,就跟商队的王大叔搭伴,提前回来看您和阿耶。”

兰娘穿一身水绿色江南绫罗襦裙,发间挽着简单的双环髻,鬓边别着朵新鲜茉莉,眉眼温婉,说话时带着江南女子的柔缓。柳氏一把攥住她的手,指尖触到女儿微凉的手,忙往屋里引:“我的兰儿!可算到了,路上风大,快进屋暖一暖!阿娘给你温了姜茶。”

何青山接过兰娘肩头的锦缎包袱,笑着问:“路上顺不顺利?扬州的漕河还像你信里说的那样,龙舟挤得满当当?”

兰娘坐在炕沿上,捧着柳氏递来的姜茶,眉眼弯起来:“顺得很,商队的王大叔还帮我拎包袱呢!”兰娘目光扫过院角,忽然笑了:“院心那丛指甲花还开着呢?我小时候总摘了染指甲,您还说我把手指弄得像熟透的樱桃。”说着起身摘了朵粉色的,轻轻别在柳氏鬓边:“这样才好看。”漕河可比信里热闹,前几日端午,龙舟上的鼓手敲得震天响,我站在岸边都看呆了。”她说着掀开包袱,“阿娘,这是扬州新出的蜀锦,粉粉嫩嫩的,做件新襦裙正合适;阿耶,这是长安胡商卖的胡麻饼,我特意让店家裹了棉絮,现在还热乎,您尝尝?”

柳氏摸着蜀锦的纹路,眼眶有些热:“这料子多软和,兰儿自己在外面倒想着我们。”正说着,院外又有人喊:“何老爹!何大婶!沙州来的商驼带了包裹!”

三人都愣了愣,兰娘先反应过来:“定是妹妹的!”

何青山迎进商队的人,接过个沉甸甸的布包。柳氏拆开一看,里面除了块莹润的瑟瑟石,还有封叠得整齐的信。她展开信纸,软声念起来:“阿耶阿娘,姐姐,沙州这几日风小了,我跟隔壁胡婶学做了胡饼,还酿了葡萄酒,信纸上还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军营,军营旁写着“胡婶说我酿的酒能给士兵暖身子,上次送了坛去,他们都夸好喝呢!”,笔触虽稚拙,却透着股活泼劲儿。就是总想起阿耶做的粟米羹,那味道比胡饼香多啦……”

“这丫头,还是嘴馋!”何青山听着,忍不住笑出了声,眼角的细纹更深了,“明日我就熬粟米羹,让商队的人捎去,让她好好解解馋。”

柳氏却忽然想起什么,拍了拍何青山的手背:“商队的人说三日后才返程,你明日熬好羹,我用陶罐密封好,再裹上棉絮,免得路上凉了——薇娘那孩子,最不爱吃凉食。”

兰娘凑到柳氏身边,看着信上薇娘娟秀的字迹,笑着说:“妹妹还说沙州的日落染红半边天,下次我得让她画下来给我看看。对了阿娘,我还带了江南的胭脂,您和妹妹一人一盒,妹妹的我也放包裹里让商队带过去。”

柳氏放下信纸,拉着兰娘和何青山的手,眉眼间满是笑意:“如今兰儿回来了,薇娘的信也到了,晚上阿娘给你们做粟米羹,再炒个葵菜、炖碗鸡汤,咱们一家人好好吃顿团圆饭!”

“好!”何青山和兰娘异口同声应着,屋里的笑声伴着窗外的蝉鸣,满是阖家团圆的暖意。

晚饭的热气还绕着屋梁,何青山搬了张竹编凉榻放在院心老槐树下,柳氏端来刚切好的青瓜,兰娘则把装胡麻饼的木盒摆到石桌上。暮色漫上来时,天边的云被染成了橘红,像披了层薄纱,慢悠悠地飘过山尖。

“阿耶,您看那云,”兰娘指着东边,“在扬州时,傍晚的云总裹着水汽,白白软软的,像刚蒸好的米糕。“扬州漕河边上总有人卖新鲜菱角,我常买了煮给夫君吃,他总说‘再甜也不如岳母娘做的粟米羹’——这次回来,我还特意学了煮菱角,晚上给您和阿耶尝尝。咱们这儿的云倒利落,风一吹就变样子。”

何青山靠在凉榻上,手里摇着蒲扇,目光跟着那片云走:“这云是庄稼人的晴雨表哩。你看它边缘齐整,明天准是好天,正好去把东头的豆田再松松土。”他顿了顿,又笑道,“要是像你妹妹信里说的,沙州的云该是另一个模样吧?听说那边的云颜色深,风大的时候,能堆得像胡商赶的驼峰。”

柳氏坐在兰娘身边,用帕子擦了擦女儿的额头,软声接话:“可不是嘛,薇娘上次信里还画了个小骆驼,旁边歪歪扭扭写着‘云像这个’。那丫头,画画没个准头,倒把云的憨态画出来了。”她说着从衣襟里摸出个布包,打开是薇娘寄来的瑟瑟石,放在月光下泛着淡青的光,“你妹妹说这石头在沙州的云底下看,能映出云的影子,下次你写信,让她多描几笔云的样子,咱们也瞧瞧。”

兰娘接过瑟瑟石,对着月光看了看,笑着点头:“好!我还得跟她说,江南的云里能听见燕子叫,咱们家乡的云下有槐花香,让她也说说沙州的云底下,除了驼铃还有啥声音。”

何青山听着,忽然起身往屋里走,片刻后抱来一捆晒干的艾草,撒在凉榻周围:“这艾草驱蚊,你们娘俩坐着说话,我去把明天要带的锄头磨磨。”他刚走到屋檐下,又回头道,“对了兰儿,明天熬粟米羹时,你多放把红枣,你妹妹最爱吃甜口的,让商队的人捎去,就说这羹的甜味,跟家乡云底下晒的红枣一个样。”

柳氏和兰娘都笑了,兰娘望着天边渐渐淡去的云影,轻声说:“不管是江南的云、家乡的云,还是沙州的云,看着看着,就像咱们一家人都在一块儿了。”

夜风拂过老槐树,叶子沙沙响,天边的云慢慢飘向山外,仿佛要把这满院的暖意,捎给远在沙州的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