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通房丫鬟(1 / 2)

烛火猛地跳跃了一下,将钱庆娘脸上的泪痕照得晶莹。她仰起头,看向陈默的目光里,愤怒和恐惧尚未完全褪去,却在那份熟悉的疏离感中,奇异地糅杂进一丝久违的、几乎被遗忘的依赖。

陈默递过来的那杯水,她没接。她的视线掠过他停顿在半空、最终落在桌沿的手,那细微的迟疑像根小刺,扎得她心口微酸,却又诡异地软化了她紧绷的神经。他说的“记不真切”,她不知该信几分,但那眉宇间深藏的疲惫与迷茫,却不似作伪。

她忽然伸出手,不是去接水杯,而是抓住了他微凉的手腕。他的脉搏在她指尖下急促地跳动着,与她自己的心跳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陈默……”她唤他,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却软了下去,“我不要你记得所有事……我只要你记得这个家,记得我。”

她用力一拉,不是很大的力气,但陈默顺着那力道俯下身去。烛光在他身后投下巨大的影子,将两人笼罩其中。她投入他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的腰,脸埋进他带着夜露凉意和淡淡皂角味的衣襟。

陈默的身体有瞬间的僵硬。这具身体似乎还残留着属于原主的、对于这具温热躯体的记忆,一种近乎本能的熟悉感涌上来,试图软化他的骨骼。但他的灵魂却清醒地悬在半空,冷眼审视着这突如其来的亲密。

他能感觉到她的颤抖,听到她压抑的抽噎,还有温热的泪水迅速浸透他胸前的布料。他该怎么做?模仿记忆碎片里可能存在的回应?他迟疑地抬起手,手掌最终轻轻落在她的后背上,动作有些笨拙,甚至称得上生硬地拍抚着。

钱庆娘在他怀里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仰起脸。泪眼朦胧中,烛光为她染上了一层柔光,湿润的眼睫像蝶翅般轻颤,被泪水洗过的眸子格外清亮,带着一种毫不设防的脆弱和惊人的妩媚。她看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单纯地汲取着这一刻的温暖。

陈默看着她,看着这个名义上是他的妻子、实则比陌生人更需要他谨慎应对的女人。理智告诉他这很危险,情感的扮演稍有差池便会万劫不复。可或许是被这深夜的寂静、被这烛光的暖意、被她眼中毫不掩饰的依恋所惑,也或许是这具身体的本能在悄然作祟,他环着她的手臂,终于一点点、慢慢地收紧。

真实的触感,温热的,柔软的,带着生命力的。与他独自面对的那些冰冷谜团截然不同。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在摇曳的烛光下,像两株依偎着抵御寒夜的藤蔓。影子投在墙壁上,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钱庆娘发出一声极轻的、近乎满足的喟叹,更深地埋进他怀里。

而陈默,下巴轻抵着她的发顶,嗅着她发间淡淡的皂角香气,目光却越过她的肩头,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他的手臂拥抱着怀中的温暖,眼神却清醒冷静得如同囚室外冰冷的石阶。

这拥抱是慰藉,是伪装,也是他必须穿过的又一层迷雾。

烛影摇曳,将相拥的两人身影投在粉墙上,如同皮影戏里一双缱绻的偶人。钱庆娘温顺地倚在陈默怀中,鼻息间是他衣襟上清冽的皂角气,混着一丝难以忽略的、自外头带回来的夜露与尘土的凉意。

她正沉浸在这片刻的温存里,忽听得外间极轻的“吱呀”一声,是西厢那扇旧门被推开又迅速合上的细响。

钱庆娘的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环在陈默腰后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抵在他冰凉的令牌上。

“那令牌是青铜铸的,边缘磨得光滑,正面刻着半枚残缺的‘陈’字——是他上月在城郊破庙找到的、唯一能证明‘陈默’身份的物件。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让他心头微顿,恍惚间竟分不清,是令牌的冷意刺骨,还是怀中妻子温热躯体带来的反差太过强烈。”

陈默立刻察觉了这细微的变化。他并未立刻松开她,只是拥着她的手臂稍稍卸了些力道,让她能抬起头来。他的目光依旧沉静,越过她的发顶,投向那扇将内室与外间隔开的棉布帘子。

院子里有极轻的脚步声,踩着青石板,小心翼翼,像是怕惊扰了谁,正朝着厨下的方向去了。

钱庆娘轻轻从他怀里退开半步,抬手抿了抿鬓角,眼神有些闪烁,方才那股全然依赖的脆弱仿佛被这小小的插曲惊散了几分。她侧耳听着外间的动静,低声道:“怕是…云鬟那丫头。今日轮到她守夜,许是去厨下添热水。”

她的话语里带着一种习惯性的解释,像是在对他说明,又像是在安抚自己。烛光下,她眼角还残留着未干的湿意,但神情已恢复了平日里的几分温婉持重,只是那温婉底下,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前年重阳家宴,云鬟替老夫人布菜时,不慎将汤汁洒在陈默袖口——换作其他丫鬟,早被陈默冷言斥退,可他那日竟只抬手拂了拂,淡淡说了句‘无妨’。就那三个字,像根细针,悄悄扎进了钱庆娘心里。此后她待云鬟依旧平和,却总在陈默去书房时,不经意朝西厢房瞥一眼,那目光里,藏着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警惕。”

那是一种长久以来形成的、对西厢房存在的默许与细微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芥蒂。

陈默的目光从门帘处收回,落在钱庆娘脸上,将她那一瞬间的不自在尽收眼底。他心下了然。云鬟。这个名字他有些印象,是母亲生前指过来的人,安分守在厢房里,平日几乎没什么声响。

他并未多问,只是极淡地“嗯”了一声,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下人,一段无需在意的插曲。他伸手,重新将那杯已经温凉的水递到她面前。

“夜里风凉,喝了早些安置。”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仿佛方才那个带着审视与计算的拥抱从未发生过。

钱庆娘接过杯子,指尖碰到他的,微微一颤。她垂着眼,小口啜饮着温水,心里却像被投入一颗小石子的静湖,那圈名为“云鬟”的涟漪,层层荡开,扰乱了方才好不容易得来的片刻宁谧。

而陈默的思绪,却已从这屋内微妙的情绪,跳到了更远处。西厢房的丫鬟…这府里的每一个人,是否都与他那刚刚得知的、名为“陈默”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这看似平静的宅院,究竟还藏着多少他未曾看清的迷雾?

烛火再次轻轻跳跃了一下。

胡太医府的药香浓郁沉厚,却压不住云鬟心头翻涌的恐慌。老太医捻着胡须的手停下,又仔细搭了一次脉,终于缓缓道:“娘子这是喜脉,已近两月了。”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云鬟耳边。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手指死死绞紧了绢帕,指尖冰凉。

一旁的鸳鸯先是愕然,随即看到云鬟的反应,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她强笑着谢过太医,抓了药方,几乎是半搀半架地将失魂落魄的云鬟带出了太医府,塞进了候在门外的青布小轿。

轿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狭小的空间里,只听得见云鬟压抑不住的、细微的啜泣声和轿夫沉闷的脚步声。

鸳鸯挨着她坐下,握住她冰冷颤抖的手,声音又急又低:“我的好姐姐!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句话啊!这孩子…是谁的?”

云鬟的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嘴唇哆嗦了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细若蚊蚋的字:“…是…是少爷的…”

虽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鸳鸯还是倒吸了一口凉气,心脏猛地沉了下去。少爷!陈默少爷!

“那…那是天大的喜事啊!”鸳鸯试图往好处想,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发颤,“你是少爷房里的人,有了身子,禀明了少奶奶和少爷,说不定就能抬了姨娘…”

“喜事?”云鬟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里满是惊惧,“鸳鸯妹妹,你难道不知…不知少奶奶的性子吗?”

一句话,像盆冰水,浇灭了鸳鸯心头那点侥幸的火星。

钱庆娘。少奶奶平日里看着温婉持重,对待下人也算宽厚。可唯独在关于少爷的事情上,那份妒意和掌控欲,府里稍有眼色的老人都心知肚明。她嫁入陈府数年无所出,如今一个通房丫鬟却先怀上了身孕…这岂是“喜事”?这简直是催命符!

云鬟抓住鸳鸯的手,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声音凄惶无助:“少奶奶平日瞧我的眼神就已…就已带着冰碴子。若知道了我有了…她绝不会容下我的!绝不会容下这个孩子的!”

鸳鸯反手紧紧握住她,手心也是一片冰凉。她眼前闪过钱庆娘平日看似温和、实则疏离的笑容,想起她处置犯错下人时那不留情面的手段,后背不禁窜起一股寒意。

是啊,少奶奶怎么会允许?一个她本就视为眼中钉的通房,竟要先于她生下陈家的长子?这深宅大院里头,多少“意外”能让一个不该存在的孩子悄无声息地消失?又有多少法子,能让一个碍眼的丫鬟无声无息地病故?

轿子微微一晃,停了下来,已是到了陈府侧门。

轿帘外的光透进来,照在云鬟惨白绝望的脸上。

鸳鸯看着她,心乱如麻,一股巨大的恐惧和担忧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为云鬟担心,也为那尚未出世、命运已然坎坷的小生命担心。

“姐姐…”鸳鸯的声音干涩,“这事…瞒不住的…”

云鬟猛地摇头,泪水更加汹涌:“我知道…我知道…可我…”

两人对视着,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惧和无措。轿外是熟悉的家门,此刻却仿佛一张巨口,要将她们,连同那个秘密一起吞噬。

鸳鸯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压低声音道:“先…先回去。万事…万事从长计议,总能…总能想到法子的…”

她搀扶着浑身发软的云鬟下轿,脚步虚浮地走向那扇沉重的侧门。每靠近一步,心就往下沉一分。

云鬟今后的命运,如同被狂风卷起的残叶,飘向未知而可怕的深渊。而鸳鸯,这个意外知晓了秘密的小丫鬟,也被迫卷入了这巨大的旋涡之中。

侧门的门槛仿佛一道无形的界线,跨进去,便是深不见底的宅院旋涡。鸳鸯搀着云鬟,两人的脚步都虚软得厉害,像是踩在棉花上。守门的婆子耷拉着眼皮,随意瞥了她们一眼,嘟囔了句“回来得倒晚”,便又缩回她的角落里打盹去了,对两人异样的神色毫无察觉。

这份寻常的怠惰,此刻却让鸳鸯和云鬟稍稍喘过一口气。

穿过寂静的穿堂,晚风拂过,廊下的灯笼轻轻晃动,光影摇曳,将她们的身影拉长又缩短,如同她们此刻忐忑不安的心绪。一路无言,只有衣裙摩擦的窸窣声和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终于挪回到西厢房那小小的耳房内,鸳鸯反手闩上门栓,仿佛这样就能将外界的危险暂时隔绝。她扶着几乎瘫软的云鬟在炕沿坐下,自己却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上,慌忙扶住了旁边的矮柜。

小小的房间里,只有一盏豆大的油灯摇曳,将两人的恐惧放大投在墙壁上。

“姐姐…”鸳鸯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她舔了舔发干的嘴唇,“这事…这事太大了,我们瞒不住的!早晚…早晚会被看出来!”

云鬟双手紧紧护着小腹,仿佛那样就能保护住里面的小生命。她脸色苍白如纸,眼神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灯花,泪水无声地滑落:“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能怎么办?去告诉少奶奶?那是自寻死路!去求少爷?少爷他…”她想起陈默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和审视的眼睛,心下更是冰凉,“少爷近日心事重重,且…且他终究是主子,会为了我一个丫鬟,去驳少奶奶的面子吗?”

这话像针一样刺破了鸳鸯心中最后一点幻想。是啊,少爷是主子,通房丫头再有情分,在子嗣和正妻威严面前,又算得了什么?何况少奶奶的娘家…

鸳鸯猛地打了个寒颤,压低声音,凑到云鬟耳边,气息都带着惊惶:“我听说…我听说之前夫人林夏(指陈默母亲)在世时,有意给少爷收房里人,少奶奶当时就病了一场,后来…后来那丫头就‘失足’落井了!虽说都说是意外,可私下里谁不嘀咕…”

“……那丫头叫春桃,是老夫人亲手教出来的,模样清秀,还会绣并蒂莲。就因老夫人在饭桌上提了句‘春桃手脚利落,可给少爷当个解闷的’,没出半月,她就‘失足’掉进了后院那口枯井里。捞上来时,她手里还攥着块缠枝纹银镯子——那镯子是少奶奶前几日特意‘丢’在花园的,府里下人都看见了,可谁敢说半个不字?”

云鬟闻言,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那件事是陈府里不能明说的禁忌,此刻被鸳鸯提起,如同恶鬼显形,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可能的下场。

“那我…我和这孩子…”她绝望地抓住鸳鸯的手臂,如同溺水之人抓着最后一根浮木,“岂不是只有死路一条?”

两人对视着,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恐惧。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沉默良久,鸳鸯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不能…不能坐以待毙。姐姐,这孩子…终究是陈家的骨血…或许…或许我们可以想办法,让少爷知道!必须让少爷知道!还得是在少奶奶不知道的时候!”

“可…可怎么让少爷知道?少爷如今常在外头忙,回府也多是去正房或少书房…”云鬟心乱如麻。

鸳鸯急速地思索着,眼神闪烁:“总有机会的!少爷每日清晨都会去后园练剑…那是少奶奶贪睡不起的时辰…或者…或者想办法递个信儿…总得试一试!这是唯一的活路了!”

她的语气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急切。然而,这“唯一的活路”听起来却是如此渺茫和危险。如何能确保单独见到少爷?见到了又该如何说?少爷会信吗?信了又会如何做?每一个环节都可能出错,而任何一个差错,都可能万劫不复。

云鬟抚摸着依然平坦的小腹,那里孕育着一个不该到来的生命,也系着她岌岌可危的性命。她看着鸳鸯眼中孤注一掷的光芒,最终,绝望地点了点头。

除了赌一把,她们似乎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

窗外,夜风吹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声响,听在两人耳中,却像是命运的脚步声,正在一步步逼近。西厢房的这一角,被巨大的秘密和恐惧笼罩着,仿佛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虚假的宁静。

鸳鸯看着云鬟那副绝望认命的样子,胸口一股无名火“噌”地就窜了上来,压都压不住。她猛地站起身,也顾不得会不会被人听见,声音里带着一种恨铁不成钢的焦躁和难以理解的憋闷:

“我也就纳闷了!”她几乎是咬着牙根低吼出来,“姐姐你平日也是个谨慎人儿,怎就…怎就如此糊涂!少爷虽是主子,可…可这等事情,岂是能轻易…你难道就没想过后果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