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苏娘子(2 / 2)

正说着,院门外传来几声轻叩,是隔壁的张阿婆送来了碗腌菜:“听着你们屋里还亮着灯,给你们添口小菜,明早配粥吃。”李富贵赶紧接了,连声道谢。

等关了院门回来,苏娘已经把最后一针牡丹绣完,举起帷幔对着灯看了看,金线在光下闪着柔和的光。李富贵凑过来,笑着说:“这手艺,酒楼掌柜见了保准欢喜。等这活结了,我再去寻个帮人拉货的活,多攒些银钱,明年咱们也把院子修修,给你搭个宽敞的绣房。”

苏娘把帷幔叠好,靠在他肩上:“不用急,咱们慢慢来。只要你踏实肯干,日子总会好起来的。”油灯的光映着两人的影子,落在土墙上,缠得紧紧的,像院子里那棵越爬越密的牵牛花,透着股扎在土里的韧劲。

高阳原的秋风吹起纸钱时,苏娘正蹲在巷口给绣绷穿金线。李富贵挑着水担从西市回来,裤脚沾着泥,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汉王府的人都被没入掖庭了——就是那个跟太子谋逆的李元昌家眷。

苏娘针尖一颤,扎在指腹上:可怜见的,他才二十五岁......家里妻儿怎么办?

哪有那么容易。李富贵放下担子,往玄镜司方向瞥了眼,听布庄王二说,汉王妃是豆卢家的小姐,当年九岁就册了妃的。如今男丁没入官奴,女眷要么进掖庭,要么......他没说下去,却从怀里摸出块皱巴巴的麻纸,这是陈校尉那边漏出来的单子,你看这名字——

纸上豆卢氏三个字墨迹未干。苏娘想起去年曲江池庙会,见过那位穿紫绮罗的王妃,正指点仆从挂《汉贤王图》摹本,鬓边金步摇随笑声轻颤。谁承想不过一年,就成了文书上的罪臣家眷。

三日后,苏娘去兴善寺送绣好的幡幔,撞见老和尚正给个病弱的小沙弥喂药。那孩子眉眼间有几分贵气,却咳得直不起腰。这是有怀小师父,和尚叹息着,原是汉王家的嫡子,如今......话没说完,小沙弥已咳出些血来,沾在素色僧袍上像极了残梅。

苏娘回来时路过证果寺,见个尼姑在门槛上缝补旧经卷。青灰色僧袍下露出半截玉镯,倒像是去年宫市上见过的样式。听扫地僧说,这尼师法号慧安,原是豆卢家小姐,入寺前总抱着本《女诫》哭,如今绣的佛幡倒成了寺里一绝。

巷口的夕阳把两人影子拉得很长。李富贵数着刚赚的铜钱:玄镜司陈校尉查案时说,汉王家抄出好些书画,有幅没完成的《牧马图》,落款还是去年中秋的......

苏娘把染血的绣线扔进竹筐:二十五岁的王爷,十九岁的王妃,还有那病弱的孩儿......这皇家的富贵,原是刀尖上的蜜糖。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掖庭局的马车声,辘辘碾过青石板,像要把这长安城的悲欢都轧进尘土里。

陈默坐在囚室外的石阶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半块玉佩。青石台阶沁着夜露的凉意,月色被天井四方的檐角切割成碎银,洒在他沾了尘土的皂靴上。玉佩上的突厥纹路蜿蜒如蛇,在冷光下泛出油脂般的微光——这是从李三贴身衣襟暗袋里搜出的物件,边缘被利器整齐劈开,断口却已被磨得温润。

三日前在乱葬岗,他几乎以为捞回来的是个死人。腐土之下,李三的身体像一截被雷火劈焦的枯木,浑身是伤,深可见骨。此刻虽能勉强下床,那人却始终抿着唇,连水都要等陈默递到眼前,才肯就着碗沿啜饮。仿佛开口说一个字,便会漏掉最后一缕魂魄。

“他指甲缝里有松香。”

长公主李静姝的声音从身后切进来,清冷如刃。陈默回头时,见她站在月影交界处,宫裙曳地如泼墨,指尖捏着一张薄笺。

“假刺史府暗格里搜出的账册,页角也沾着同样的松香——矿场特产的树脂,遇火会析出紫烟。”她向前半步,笺纸在风中簌簌作响,“此人被扔进乱葬岗那夜,正好有三车银矿从官道消失。”

囚室铁门忽然吱呀一声裂开条缝。陈默看见李三的眼睛在黑暗里亮了一瞬,像是野狼被火把惊动的刹那反光,又迅速沉入浑浊的垂视中。

陈默忽然起身推门而入,将玉佩搁在囚室中央的木桌上。腐草与血污的气味扑面而来。

“这是你从使团马车里带出来的?”他屈指叩了叩玉佩,突厥符文在烛火下扭出诡谲的阴影,“突厥可汗贴身之物,怎会到你手中?使团遇袭那日,你究竟是谁的刀子?”

李三枯瘦的手指猛然蜷紧,镣铐砸出当啮碎响。他仍旧沉默,但陈默看见他的视线死死黏在玉佩裂痕上,喉结如困兽般剧烈滚动,仿佛那断口里藏着要扑出来噬人的往事。

陈默推开自家院门时,天已蒙蒙亮。一夜的审讯和谜团像铁锈般沾在他的喉咙里。他没想到,妻子钱庆娘正端坐在堂屋的八仙桌旁,一盏孤灯映着她半张脸,眼下泛着青影,显然也是一夜未眠。

桌上放着一只打开的包袱,里面是几件男子的旧衣,还有一柄他藏在箱底、多年未动的短匕。

“你翻我东西?”陈默的声音因疲惫而沙哑,像磨过粗砂。

钱庆娘猛地站起来,衣袖带倒了桌上的灯盏,灯油泼洒开来,瞬间弥漫起一股呛人的味道。她的声音却比灯油更烈,更烫:“我不翻?我不翻你是不是就打算瞒着我,再去蹚那趟浑水?!陈默,你看看这些衣服!看看这把匕首!十年前你就是穿着这身衣服,拿着它,差点死在北境!如今安稳日子才过了几天?为了一个来历不明的囚犯,为了长公主一句话,你又要把命填进去?”

陈默伸手去扶那灯盏,被钱庆娘一把推开。她的指甲划过他的手背,留下几道浅浅的白痕。

“那囚犯关系到使团案、矿场贪墨,不是私怨。”

“不是私怨?”钱庆娘笑起来,眼圈却红了,“你半夜看着那半块玉佩发呆的时候,想的真是朝廷公事?李默,你骗得了别人骗不了我!那玉佩——那突厥纹路——你看到它的时候,眼神和十年前你从尸山血海里爬回来那天一模一样!你梦里喊的那个名字,‘阿史那’,是不是又回来了?”

陈默的脸色在晨曦里骤然褪得干干净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妻子的质问像一把钝刀子,精准地撬开他尘封的箱箧,露出了里面从未真正愈合的旧伤。

“庆娘,有些事我必须弄清楚。”

“弄清楚?然后呢?再赔上一只手?还是这次直接把命交代了?”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绝望的哭腔,“这个家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我算什么?你每次都说会回来,可每次我都觉得你早就把魂丢在外头了!”

她抓起那件旧衣,狠狠摔在他身上。衣服上沉积多年的尘土和淡淡的血腥气猛地散开。

“你看看!你闻闻!这上面的血是不是还没干透!”

陈默接住衣服,手指攥紧了粗糙的布料,指节捏得发白。他望着妻子因愤怒和恐惧而颤抖的身影,半晌,只低低说出一句:

“庆娘,门没关。”

钱庆娘猛地愣住,扭头看向洞开的院门,外面是逐渐苏醒的坊街,偶尔有早起的小贩经过,投来好奇的一瞥。她积攒了一夜的怒火和恐惧,仿佛突然被这世俗的晨光刺破,泄了气。她踉跄一步,扶住桌沿,不再看丈夫,只是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抽气声碎在清冷的空气里。

陈默沉默地走过去,关上了院门,将内外隔成两个世界。他站在门后,没有回头去看妻子,只是听着她破碎的哭声,手里的旧衣仿佛重逾千斤。

陈默的手在木门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沁着门板的粗糙与凉意。钱庆娘压抑的抽泣声像细针,扎在他耳膜上,也扎在这具身体那些他尚未完全接管的记忆碎片上。

穿越而来不过数月,他与这位“妻子”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日子,掰着手指都能数清。原主“陈默”的过往于他而言,是一卷残破的文书,大多章节都已模糊难辨。他扮演着丈夫的角色,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深知一个疏忽便能引来灭顶之灾。此刻,这危机正以前所未有的烈度爆发出来。

那旧衣上的血腥味和尘土气钻入鼻腔,异常陌生,却又诡异地牵动着这具身体的某根神经,引得心口一阵莫名的抽紧。阿史那?这个名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借来的记忆里未能激起丝毫涟漪,却让身边的妻子反应剧烈至此。

他关上门,将渐起的市井喧嚣隔绝在外。院内只剩下她破碎的哭声,一下下敲打着死寂的清晨。

他转过身,看着钱庆娘因剧烈情绪而颤抖的背脊。他应该去安抚她,像一个真正的丈夫那样。可他甚至不知道过去的陈默会如何做——是沉默地拥住她,还是厉声喝止她的“无理取闹”?

他最终只是慢慢走过去,动作带着一种不属于他自己的滞涩。他将那件惹祸的旧衣放在凳子上,倒了杯温水,递到她手边。

“庆娘,”他开口,声音低沉,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可能存在的温柔,却又不可避免地透出穿越者的疏离与审慎,“有些事…我并非有意瞒你。”

钱庆娘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目光里交织着痛苦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他的语气,他的眼神,似乎与往常有些不同,那是一种她无法精准描述的隔阂。

“只是…许多旧事,连我自己都记不真切了。”陈默选择着字句,每一字都像是在雷区摸索,“这身子受过重创,你是知道的。很多过往,都像是蒙着厚厚的雾。”

他伸出手,想要拍拍她的肩,却在即将触碰到她时微微一顿,最终只是落在她身旁的桌沿上。这个细微的迟疑没能逃过庆娘的眼睛。

“但那囚犯,牵扯甚大。”他强行将话题拉回公务,这是他相对能掌控的领域,“并非私怨,也绝非儿戏。长公主亲自过问,此事…躲不开。”

钱庆娘看着他,眼中的怒火渐渐被一种更深沉的茫然和不安取代。她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熟悉的痕迹,却总觉得隔了一层纱。她最终低下头,盯着那杯水,声音沙哑:“我不管什么公主,什么囚犯…我只怕你回不来。每次你走出去,我都怕…”

后面的话她没有说下去,只是肩膀又轻轻颤了一下。

陈默站在她面前,扮演着一个忧心忡忡又身负重任的丈夫,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清明。他必须更快地挖掘这具身体的记忆,弄清“阿史那”是谁,弄清理伏在原主过往里的所有陷阱。否则,不必等外界的刀剑,仅仅是身边人怀疑的目光,就足以将他置于死地。

而眼前这个为他哭泣的女人,是他最亲密的陌生人,也是他身份最危险的审视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