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蝗灾
永徽元年·并州
陈景生蹲在城隍庙的断墙后,指甲缝里嵌着陈年香灰,混着麦秆碎屑。蝗虫过境的麦田泛着诡异的金属光泽,焦黑的麦茬在狂风中簌簌发抖,像极了去年腊月他爹临终前攥着的那把枯草。他的灰布短打早已磨得透亮,膝盖处结着暗褐色的血痂——那是前日被地主家的恶犬咬伤的,此刻正渗着黄水。
“景生哥……”陈默蜷缩在墙根,声音细若游丝。十二岁的少年瘦得皮包骨头,眼窝深陷如枯井,只有指尖还残留着些微温度。他怀里紧紧抱着个布包,里面装着半本《千字文》残卷,那是陈景生在田埂边捡到的,边角被虫蛀得残缺不全。
陈景生掰下指甲盖大的饼渣递过去,发霉的粟饼在月光下泛着青灰。他自己却盯着远处官道上的粮车咽口水,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混着马嘶,像把钝刀在他神经上拉锯。突然有辆马车失控翻倒,一袋粟米滚到他脚边,麻袋裂开的缝隙里漏出金黄的米粒,在月光下泛着诱人的光。
“抢粮啊!”不知谁喊了一声,灾民们蜂拥而上。陈景生抱着弟弟往反方向跑,怀里的榆木棍磕在断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这是他爹临终前从房梁上拆下来的,木纹里还嵌着半枚铜钱,据说是他娘的嫁妆。官兵的呵斥声和皮鞭抽打的脆响在身后炸开,他闻到了血腥气,还有粟米被踩碎的甜香。
躲进废弃的窑洞时,陈默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沫染红了陈景生的衣襟。那血沫里混着细碎的蝗虫卵,在月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陈景生摸出怀里的半贯钱,铜钱上还沾着他爹的血手印——这是他给地主扛活三个月攒下的,每一文都浸着汗水。
“默弟别怕,哥带你去长安。”陈景生把弟弟冰冷的手焐在掌心,“到了长安,哥给你找郎中。”陈默勉强笑了笑,指尖划过哥哥手背上的老茧:“哥,我想学识字,以后帮你记账。”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陈景生慌忙拍他的背,却看见月光下弟弟的脖颈处浮现出暗红色的刺青——是个极小的“玄”字,与后来在长安玄镜司令牌上的标志分毫不差。
窑洞里阴风阵阵,陈景生解下腰间的葫芦,里面只剩下半口水。他往弟弟干裂的嘴唇上抹了抹,突然听见头顶传来簌簌声。一只蝗虫从梁上跌落,翅膀上沾着乌金色的粉末——这是突厥细作用来标记路线的“狼血粉”,后来在长安迷窟里的废井中,陈默见过同样的粉末。
陈默突然抓住哥哥的手腕,指着窑洞深处:“哥,那里有光。”陈景生望去,只见岩壁上嵌着半块银牌,背面刻着漕运帮的船锚纹。他伸手去摸,银牌突然发出微弱的蓝光,岩壁缓缓开启,露出里面堆积如山的粟米——这些本该运往长安的赈灾粮,早已被层层转包,最后竟藏在了这废弃的窑洞里。
陈景生攥紧银牌,突然听见洞外传来脚步声。他迅速将银牌塞进弟弟的衣襟,抱着陈默躲进粟米堆里。月光从洞口斜射进来,照在银牌上,船锚纹旁的突厥文泛着冷光:“以蝗为信,启长安门。”
初入长安
永徽二年·春
长安城的朱雀大街被晨光浸得发亮,陈景生攥着陈默的手,指节因用力泛白。弟弟的手腕还带着病后的虚浮,袖口磨出的毛边沾着并州带来的黄土——那是他用半贯钱雇的驴车,走了二十七日才碾过潼关的石板路。
胡商的驼队从身边走过,驼铃在春风里碎成星子,领头的波斯商人鬓角别着朵金箔海棠,与陈默怀里那半本《千字文》残卷上的泥渍形成刺目的对比。酒肆的幌子晃出浓郁的麦酒香,卖胡饼的老翁正用铁铲翻动炉鏊里的饼,芝麻粒在炭火中迸裂,香气裹着“新出炉嘞”的吆喝,烫得陈景生鼻尖发酸。
“哥,你看!”陈默突然挣脱他的手,冲向街角的算卦摊。少年的布鞋在青石板上划出浅痕,露出的脚趾沾着赶路时磨出的血痂。卦摊的幡子写着“铁口直断”,竹杖斜倚在幡杆上,杖头包着层发亮的铜皮,叩击地面时发出沉闷的回响。
算卦先生是个瞎眼老者,眼窝深陷如两口枯井,却精准地握住陈默的手腕。他的指腹布满老茧,指甲缝里嵌着朱砂,在少年掌心游走时像条冰凉的蛇。“这掌纹……”老者突然停住,喉结剧烈滚动,“断掌过腕,叉纹穿命,恐有血光缠身,且与‘玄’字相缠。”
陈景生慌忙扯开弟弟,掌心的冷汗洇湿了陈默的袖口。他没注意到老者袖中滑落的银牌,那物件在青石板上弹了弹,背面的漕运船锚纹沾了点波斯商人掉落的金箔,在阳光下闪得像并州田埂上的蝗虫翅。
崇业坊的坊门在暮色中发出“吱呀”的呻吟,朱漆斑驳的门板上贴着新换的告示,墨迹未干的“坊丁招募”四字被春风吹得微微发卷。陈景生叩门的指节沾着胡饼碎屑——那是他用仅剩的五文钱买的,全塞给了陈默。
“新来的?”坊正赵二郎倚在门柱上,腰间的铜带扣挂着串钥匙,每片钥匙都刻着不同的坊门纹样。他斜睨着陈景生的灰布短打,目光在陈默发蔫的脸色上打了个转,“入门费五十文,少一文都别想进。”
陈景生攥紧钱袋,袋底的二十文铜钱磨得发亮。那是他在潼关帮商队卸骆驼挣的,铜钱边缘还留着麻绳勒出的浅痕。“求您行个方便,”他把钱袋递过去,指腹蹭过袋口磨破的布边,“我弟弟染了风寒,再吹不得夜风。”
赵二郎掂了掂钱袋,突然往地上啐了口:“柴房在西角,明日卯时敲梆子时,你若不在坊门旁,就卷铺盖滚回并州。”他转身时,腰间钥匙串晃出片阴影,恰好遮住青石板上那枚银牌——后来陈默在玄镜司密卷里见过同款,标注着“漕运帮暗记”。
柴房的稻草堆还带着去年的霉味,陈景生用榆木棍支起块破木板,让陈默躺在上面。窗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两响敲在戌时的点子上,混着远处西市传来的胡商吆喝,像极了并州城隍庙的夜祷声。
陈默突然拽了拽他的衣角,少年的指尖在稻草上划出个模糊的“玄”字:“哥,那老者说的‘玄’,是不是书里写的‘玄之又玄’?”陈景生没答话,正用榆木棍拨弄墙角的炭火,火光在他手背上晃,映出三年前地主家恶犬留下的疤痕,那印记弯得像枚缩小的船锚。
夜渐深时,陈景生被柴房外的窸窣声惊醒。他摸到榆木棍,看见窗纸上投着个佝偻的影子,正用什么东西撬动门锁——那手法与赵二郎摆弄钥匙的模样有七分像。后来他才知道,那晚赵二郎是来寻那枚掉落的银牌,而陈默在稻草堆里装睡时,指缝间漏出的月光,恰好照亮了银牌上的船锚纹。
第三章·布政坊晨光
永徽二年·夏
柴房的破窗棂透进第一缕晨光时,陈景生已将榆木棍打磨得发亮。木棍尾端缠着圈旧麻绳,是他用赵二郎丢弃的坊丁服下摆搓的,绳结处还留着并州带来的黄土渍——那是陈默病中咳在上面的,洗了七遍仍泛着浅褐。
他换上浆得笔挺的灰布坊丁服,领口的褶皱被指甲碾得服帖。这衣裳是张阿婆帮着浆的,老太太总说“人靠衣装”,却不知他贴身还藏着半块银牌,漕运船锚纹被体温焐得发烫。陈默还在稻草堆里酣睡,嘴角沾着胡饼碎屑,怀里的《千字文》残卷露出半页“玄”字,墨迹被虫蛀得像筛子。
“发什么愣?”赵二郎的哈欠混着酒气砸过来。这人总爱把坊丁服下摆撩到膝盖,露出的裤脚沾着昨夜赌坊的泥点,腰间铜钥匙串晃得人眼晕。“昨儿个西市丢了批蜀锦,京兆府的人要来查,你机灵点,别给我惹麻烦。”
陈景生没接话,目光扫过坊内刚卸门板的食铺。卖胡饼的王老汉正往炉鏊里添炭火,芝麻香裹着晨光漫过来,让他想起并州窑洞里的粟米堆。街角药铺飘出甘草味,与陈默喝的汤药气重叠,他忽然摸了摸袖袋——里面是攒了半月的月钱,够给弟弟抓三副新药。
挑菜担的农户在坊门外踯躅,竹筐里的菠菜沾着露水,叶子上的虫洞像极了《千字文》的蛀痕。陈景生上前掀木闩,门轴“吱呀”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鸟粪落在赵二郎的靴尖上,那人却浑然不觉,只顾着用树枝在地上画赌局。
“景生哥!”陈默的声音从柴房方向传来。少年背着捆捡来的枯枝,布鞋上沾着磨房的黑灰,手里攥着片竹篾,上面用炭笔写着“保人”二字——是他从张阿婆那里听来的,笔画歪歪扭扭,倒有几分像船锚纹。
赵二郎嗤笑一声,往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还想学识字?你哥这点月钱,够你买几本书?”他突然压低声音,凑到陈景生耳边,“昨儿个见着个波斯商队,说要找个实诚人当保人,你若去,我分你半成好处。”
陈景生的指尖猛地攥紧榆木棍。木棍尾端的麻绳勒进掌心,疼得他想起并州地主的皮鞭。他望着远处西市的幡旗,忽然听见张阿婆的拐杖叩地声——老太太鬓角的旧银簪在晨光里闪,像极了那半块银牌的反光。
酉时的梆子声刚落,陈景生正用布擦拭榆木棍上的汗渍,张阿婆的水桶便晃悠过来。老人的粗布襦裙沾着井台的青苔,银簪上缠着根红绳,是陈默偷偷系上去的。“阿婆来帮你算算,”老太太摸着他的手纹,“这掌纹通着西市的财运呢,王老栓那人虽抠,却最看重实在。”
水桶提手勒得掌心发麻,陈景生却走得稳。井台边的青石板被他踩出浅痕,与赵二郎赌局的刻痕交错,像幅没人能懂的地图。他忽然想起昨夜陈默说的话:“哥,那瞎眼老者说,长安的月光能照见银牌上的字。”
此刻夕阳正斜照在布政坊的门柱上,晨露早已晒干,只留下圈淡淡的白痕。陈景生望着西市的方向,榆木棍的影子在地上拖得很长,像条通往未知的路——路的尽头,蜀锦的金线正与银牌的船锚纹,在暮色里悄悄重叠。
陈景生把张阿婆送回家,转身往柴房走时,陈默正蹲在门槛上,用那片竹篾在地上画着什么。夕阳把少年的影子拉得老长,竹篾划过青石板,发出“沙沙”轻响,画出的船锚纹歪歪扭扭,却比白日里清晰了几分。
“哥,张阿婆说的保人,是不是能赚很多钱?”陈默抬头,眼里映着西市方向飘来的炊烟,“赚了钱,咱们就能租间带窗的屋子,不用再闻稻草的霉味了。”
陈景生摸了摸弟弟的头,指尖触到他发间的草屑——是今早去城外捡枯枝时沾的。他没说话,只从怀里掏出那半块银牌,借着最后一点天光细看。漕运船锚纹的边缘被磨得发亮,不知被多少人攥过,背面似乎还刻着个模糊的“玄”字,与陈默竹篾上的笔画隐隐相合。
“赵二郎说,波斯商队要保人看管一批货。”陈景生把银牌重新藏回衣襟,“明日我去西市问问,若成了,就先给你抓药。”
陈默的眼睛亮起来,竹篾在手里转了个圈:“那我也去!我能帮着看货,还能认上面的字——张阿婆教我认了‘玄’字,说跟银牌上的一样。”
夜色漫进布政坊时,赵二郎醉醺醺地撞开柴房门,手里晃着个酒葫芦:“那波斯人在西市‘宝昌号’等你,明早卯时,别忘了带那银牌当信物。”他打了个酒嗝,钥匙串上的铜铃叮当作响,“别耍花样,那批货……可金贵着呢。”
陈景生没接话,只看着赵二郎的影子在墙上晃,像条扭动的蛇。等坊门“吱呀”关上,他才从柴房角落拖出个破木箱,翻出件洗得发白的粗布长衫——是爹生前穿的,袖口补着三块补丁,却浆得硬挺。
“明日穿这个去。”他把长衫递给陈默,“别让人看出咱们是逃荒来的。”
陈默摸着长衫上的补丁,突然想起张阿婆说的话:“长安的路,是给走得正的人铺的。”他把竹篾上的“保人”二字描得更深,仿佛这样就能攥住明日的光。
天刚蒙蒙亮,西市的鼓声就敲了起来。陈景生牵着陈默的手穿过坊门,晨露打湿了两人的布鞋,却没凉透心底的热。宝昌号的伙计引着他们往后院走时,陈景生瞥见柜台后挂着幅丝路地图,图上的船锚标记,正与银牌上的纹丝不差。
“陈郎君可带了信物?”波斯商人的汉语带着浓重的口音,蓝宝石戒指在晨光里闪。陈景生解下银牌递过去,商人眼睛一亮,突然用突厥语说了句什么,旁边的翻译脸色微变:“主人说,这是漕运帮的信物,郎君怎会有?”
陈景生的心沉了沉,刚要开口,陈默却举着竹篾上前:“这上面的字,跟银牌上的一样!”他指着竹篾上的“玄”字,又点了点商人手里的银牌,“张阿婆说,这是‘玄镜司’的记号。”
商人愣了愣,突然大笑起来,拍着陈景生的肩:“原来如此!是赵二郎没说清,这批货本就是要交玄镜司的,缺个可靠的保人。”他把银牌还回来,指腹在船锚纹上摩挲,“你既持有这信物,便是信得过的。”
走出宝昌号时,陈默正踮脚看西市的幡旗,风把他的粗布长衫吹得鼓鼓的。陈景生攥紧银牌,忽然觉得掌心的勒痕不再疼了——原来长安的路,真的会为走得正的人铺开,就像爹说的,只要攥紧手里的光,再黑的夜也能走出亮来。
第四章·骤雨惊澜
永徽二年·秋
西市的梧桐叶落满牙行门槛时,陈景生已记熟了三十七家商户的货契印章。他的账册上沾着各色墨迹——绸缎铺的胭脂红、药铺的赭石黄、胡商的靛蓝,每笔交易都标着清晰的时辰,连王老栓都常对人夸:“景生这账本,比官衙的卷宗还齐整。”
陈默的病渐渐好了,白日帮着抄写货单,字里的“玄”字越写越周正,傍晚就蹲在牙行门口,看赵二郎跟杂耍班子掷骰子。那赵二郎不知何时也进了牙行做帮工,却总爱把货契往袖里塞,说是“替景生哥保管”,袖口沾着的赌场泥点,总蹭脏了崭新的麻纸。
这日陈景生去东市交接批药材,出门时天阴得像块浸了水的墨锭。他叮嘱陈默:“赵二郎若来取货契,让他等我回来。”少年正用朱砂在账册边缘画船锚纹,头也没抬地应着:“哥放心,我记着呢。”
等他顶着瓢泼大雨赶回时,牙行里已乱成一团。王老栓的山羊胡翘得老高,手里攥着张撕烂的货契,纸屑混着雨水粘在他深青圆领袍上:“陈景生!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吞波斯商队的订金!”
赵二郎站在一旁,坊丁服下摆还卷着,裤脚的泥点蹭在牙行的八仙桌上:“景生哥,不是我说你,那五贯钱虽多,也不能瞒着掌柜啊。”他袖中滑出半枚铜钱,滚到陈景生脚边——那是并州地主家的铜钱样式,边缘有道月牙形的豁口,陈景生认得,这是赵二郎从他钱袋里偷去的。
陈景生的手猛地攥紧账册,雨水顺着他的灰布衫往下淌,在地面积成小小的水洼。他看见陈默蹲在角落,手里的朱砂笔断成两截,少年的指尖在账册上划出凌乱的痕迹,像要把那串被篡改的订金数目抠掉。
“我没拿。”陈景生的声音穿过雨声,“货契一直在赵二郎手里,今早我出门时,他还说要去给波斯商队送副本。”
“血口喷人!”赵二郎突然跳起来,从怀里掏出张纸,“这是你写的收条!上面还有你的指印!”纸上的墨迹被雨水洇得发蓝,那指印歪歪扭扭,分明是趁陈景生昨日帮药铺碾药、指腹沾了药膏时,强按上去的。
王老栓抖着山羊胡,将撕碎的货契扔在他脸上:“我当初真是瞎了眼!牙行的规矩你不懂?保人私吞订金,砸的是整个行当的招牌!”他指着门口,“今日你就卷铺盖滚,别再让我在西市看见你!”
陈景生弯腰捡起账册,纸页上的船锚纹被雨水泡得发胀。陈默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胳膊哭:“哥,是我不好,我不该让赵二郎拿走货契……”少年的眼泪混着雨水,打湿了账册上那个朱砂“玄”字,晕成朵模糊的花。
走出牙行时,雨还没停。陈景生牵着陈默的手,踩着满地梧桐叶往布政坊走,脚下的水洼里,映出两个狼狈的影子。他忽然想起张阿婆的话:“长安的路滑,走得再稳,也防不住旁人使绊子。”
坊门旁的食铺亮着灯,王老汉正往炉鏊里添炭。见他们进来,连忙递过两块热胡饼:“我都听说了,那赵二郎不是好东西,前几日还跟波斯商队的伙计嘀嘀咕咕,准是他设的局。”
陈景生咬了口胡饼,芝麻的香混着雨水的凉,在嘴里泛开。他摸出怀里的银牌,漕运船锚纹在油灯下泛着暗光,背面的“玄”字被体温焐得温热——这物件自并州窑洞里捡来,跟着他闯过长安的风风雨雨,此刻倒成了唯一的念想。
“哥,咱们还能找到活计吗?”陈默的声音带着哭腔,手里的胡饼被捏得不成样子。
陈景生望着窗外的雨帘,西市的灯火在雨雾里明明灭灭,像极了并州田埂上的萤火虫。他把银牌塞进弟弟手心:“能。只要咱们手里的光不灭,总有路可走。”
雨夜里,赵二郎正躲在赌坊后巷,数着五贯铜钱笑。他没注意到,檐角的阴影里站着个灰袍人,腰间玉佩的“玄”字在闪电中一闪,像只窥伺的眼——那是玄镜司的密探,正将他与波斯商队勾结的证据,一一记在袖中的竹片上。
旧路重行,微光暗燃
秋风卷着雨水,把布政坊的青石板洗得发亮。陈景生牵着陈默的手,站在曾经栖身的破庙门口,熟悉的霉味混着雨水的潮气扑面而来,让他恍惚觉得,仿佛从未离开过。
庙内的神像早已斑驳,蛛网在梁上织得更密了。陈景生将唯一一张还算完整的草席铺在神像脚下,又捡来些枯枝,用打火石引燃,微弱的火光舔舐着潮湿的木柴,发出“噼啪”的轻响。
“哥,我不冷。”陈默把冻得发红的手凑近火堆,却执意把那件打了补丁的粗布长衫往陈景生身上拢了拢,“你穿着,别冻病了。”
陈景生没说话,只是往火堆里添了根枯枝。火光映着兄弟俩的脸,陈默眼角的泪痕还未干透,却努力挤出个笑脸:“其实这里也挺好的,比柴房宽敞,还能看见星星。”
陈景生抬头,庙顶的破洞正对着夜空,雨水从那里落下,在火堆旁砸出小小的水花。他知道,陈默是在安慰他。从牙行被赶出来的耻辱,像根刺扎在心里,比当年在并州饿肚子时更难受。
“明日我去码头看看,”陈景生沉声道,“听说那里缺搬运工,管饭。”
陈默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个皱巴巴的纸包,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半块干硬的胡饼——那是他偷偷藏起来的,舍不得吃。“哥,你吃。”
陈景生把胡饼推回去:“你吃,明日还要去给书铺抄书,得有力气。”
兄弟俩推让了半晌,最终把胡饼掰成两半,就着雨水慢慢咽下。粗糙的饼渣剌得喉咙生疼,却也让他们清醒地意识到,生活从未对谁格外宽容,能依靠的,只有彼此。
第二天一早,陈景生去了码头。扛大包的活计繁重,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衣衫,肩膀被麻绳勒出了深深的红痕。但他不敢停,每一趟搬运能挣五个铜板,够买半个胡饼。
休息的间隙,他望着来往的商船,目光落在船舷上的锚链上。那熟悉的船锚形状,让他想起了怀里的银牌,也想起了赵二郎那张得意的脸。他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不能就这么算了,赵二郎的算计,牙行的冤屈,他都记在心里。
与此同时,陈默在书铺里埋头抄写。少年的字迹已经有了些风骨,尤其是那个“玄”字,写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倾注在笔端。书铺掌柜是个温和的老者,看出了他眉宇间的倔强,偶尔会多给他些笔墨,还教他辨认那些复杂的商号印章。
“这是‘玄镜司’的印记,”老者指着书卷上的篆字,“凡经他们核验的货物,都盖着这个章,错不了。”
陈默的笔尖顿了顿,抬头问:“掌柜的,玄镜司是做什么的?”
老者抚着胡须,目光悠远:“那是专查奸佞、辨真伪的地方,据说里面的人,个个火眼金睛,从不会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会放过一个坏人。”
陈默的眼睛亮了,悄悄把“玄镜司”三个字记在心里。他想起哥哥怀里的银牌,想起那个模糊的船锚纹,或许……或许那里能还哥哥一个清白?
傍晚,陈景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破庙,刚进门就闻到一股淡淡的米香。陈默正蹲在火堆旁,用个破陶罐煮着什么,脸上沾着灰,却笑得灿烂:“哥,书铺掌柜赏了半碗米,我给你煮了粥。”
陶罐里的米粥稀得能照见人影,却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陈景生接过陶罐,温热的触感顺着指尖传到心里,熨帖了一天的疲惫。
“默儿,”他轻声说,“委屈你了。”
陈默摇摇头,往他碗里拨了些米粒:“不委屈,等我抄完那本《商路记》,掌柜说给我涨工钱,到时候就能给你买伤药了。”他指了指陈景生红肿的肩膀。
夜色渐深,破庙外传来巡夜人的梆子声。陈景生望着火堆旁熟睡的弟弟,悄悄掏出那块银牌。月光从庙顶的破洞照下来,在牌面上流动,船锚纹仿佛活了过来。
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曾经的生活,但他知道,只要手里握着这枚银牌,身边有弟弟的呼吸声,他就不能倒下。
旧路重行,虽布满荆棘,却也藏着微光。就像这破庙里的火堆,看似微弱,却能驱散寒意,照亮前路。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陈默从书铺回来,手里拿着张皱巴巴的纸,跑得气喘吁吁:“哥!你看!”
纸上是书铺掌柜帮忙写的状纸,上面详细记录了赵二郎如何偷换货契、伪造收条的经过,还有几个愿意作证的商户名字。
“掌柜的说,只要把这个交给玄镜司,他们会查清楚的!”陈默的眼睛里闪着光,“哥,我们有希望了!”
陈景生接过状纸,指尖微微颤抖。火光下,纸上的字迹清晰有力,像一道道划破黑暗的光。他抬头看向陈默,少年脸上的期待和信任,让他突然明白,所谓的希望,从来不是别人给的,而是身边的人用信任和坚持点燃的。
“嗯,”陈景生重重点头,“我们去玄镜司。”
破庙外的风还在刮,但火堆的光芒似乎更亮了些,映着兄弟俩的脸,也映着他们眼中重新燃起的、比星光更亮的希望。
玄镜微光,暗潮再涌
玄镜司的朱门厚重,铜环上的神兽纹在日光下泛着冷光。陈景生攥着状纸的手沁出冷汗,陈默拽着他的衣角,踮脚望着门内——那是他们第一次踏足这传说中辨奸佞、明是非的地方,石阶上的青苔都透着威严。
“姓名?”值守的校尉拦住他们,目光锐利如刀。
“陈景生,带弟陈默,来递状纸。”他声音发紧,却努力挺直脊背。
穿过几重回廊,空气中飘着淡淡的墨香与檀香。正厅的匾额“明辨秋毫”四字笔力遒劲,李司正坐在案后,玄色官袍上绣着银线云纹,手指轻叩着案上的卷宗,目光落在陈景生身上时,带着审视,又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探究。
“你就是陈景生?”李司正的声音不高,却像石子投进深潭,“赵二郎的案子,我略有耳闻。”
陈景生心头一紧,刚要开口,李司正却抬手打断:“先看看这个。”他推过来一卷卷宗,封皮印着“漕运私盐案”,翻开的那页,赫然是赵二郎与波斯商人的密信,字迹与陈景生状纸上的笔痕隐隐相合。
“这……”陈景生愣住,那些弯绕的波斯文,他认得几个——去年帮胡商卸货时,听熟了。
李司正端起茶盏,氤氲的水汽模糊了他的表情:“赵二郎不止换了你家货契,还私通外商,倒卖官盐。你那状纸写得糙,但句句在理。”他抬眼看向陈景生,“你弟弟说,你怀里有枚船锚纹银牌?”
陈景生连忙掏出银牌,李司正接过,指尖抚过上面的磨损痕迹,忽然笑了:“这是十年前‘海鹘卫’的令牌,你父亲……”
“家父已故。”陈景生低声道,喉头发紧。
李司正的目光柔和了些:“海鹘卫旧部的后人,倒有几分骨气。状纸我收了,赵二郎的案子,玄镜司会查。”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这弟弟的字,倒是有几分灵气。”
陈默脸一红,把抄书的纸往身后藏,却被李司正叫住:“等等。”他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个“证”字,“这个字,练百遍送来。”
走出玄镜司时,阳光正好。陈默捏着那张写着“证”字的纸,指尖发烫:“哥,李司正是不是……看上我了?”
陈景生看着弟弟眼里的光,嘴角扯出抹浅淡的笑:“先把字练好再说。”他低头摸了摸怀里的银牌,突然觉得,那些压在心头的重负,似乎轻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