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临川(1 / 2)

芦川县县衙花厅的檀香还萦绕在梁间,却被一声刺耳的脆响劈得粉碎。赵县尊反手将青花茶盏掼在紫檀木案上,茶汁混着碎瓷四溅,其中一片锋利的瓷片扎进他掌心,殷红的血珠顺着指缝滴落在案上那方血帕上——帕子是周彪的贴身之物,绣着俗气的金元宝纹样,此刻已被半干的血迹浸透,散着淡淡的血腥气。

“萧寒江?!”赵县尊咬牙切齿,唾沫星子喷在案上的卷宗上,“哪来的野刀客?敢在芦川县动我的人!周彪是张十甫的人,张十甫是黑风寨的靠山,这层关系他不懂吗?”他来回踱着步子,官靴踩在铺地的青砖上,发出焦躁的噔噔声,“这不是杀一个地痞,这是在打张十甫的脸!打黑风寨的脸!”

苏氏端着一碗刚熬好的三七止血汤从偏厅进来,素色裙裾上还沾着药渣。见他掌心淌血却浑然不觉,忙放下药碗上前去握他的手:“老爷快别动,这瓷片扎得深。”她取出随身带的绢帕,小心翼翼地想拔出瓷片,“周彪平日在芦川县鱼肉乡里,上个月还强占了城南张屠户的女儿,百姓早盼着有人收拾他。那萧公子杀他,百姓暗地里都称快呢……”

“你懂个屁!”赵县尊猛地甩开她的手,绢帕落在地上。他指着苏氏,声音因愤怒而发颤:“百姓称快?百姓能挡得住黑风寨的刀吗?张十甫在芦川县经营十年,县尉是他的人,驿站驿丞是他的眼线,连城门守卫都按月领他的银子!周彪是他安插在县城的狗,现在狗被宰了,他能善罢甘休?”

他突然凑近苏氏,眼中闪过一丝恐惧,声音压得极低:“你忘了十年前,前任王县尊就是因为查黑风寨的案子,被张十甫栽赃通匪,最后在牢里‘畏罪自尽’?他的妻儿现在还在街头乞讨!我要是保不住张十甫的人,下一个就是我!”

苏氏的手猛地一颤,药碗“当啷”一声摔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泼了一地,混着瓷片碎渣,空气中顿时弥漫开苦涩的药味。她脸色发白,嘴唇翕动着说不出话——十年前那场惨案她当然记得,王县尊的小女儿当年才五岁,如今听说在西市“庆福楼”当杂役,日子过得猪狗不如。

就在这时,花厅外传来一阵轻响,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的婆子探头进来,是苏府的老仆刘妈。她见厅内狼藉,缩了缩脖子:“老爷,庆福楼的庆娘求见,说有急事禀报。”

“什么庆娘?不见!”赵县尊烦躁地挥手,“现在谁来都不见!”

“老爷还是见见吧。”刘妈嗫嚅道,“那庆娘说……说昨夜周彪被杀时,她在巷口见着一个生面孔,像是……像是前几日来县里寻亲的陈先生。”

“陈先生?”赵县尊一愣,随即皱眉,“哪个陈先生?”

话音未落,一个穿着青布围裙的妇人已掀帘而入,正是庆福楼的老板娘庆娘。她脸上还带着灶台的烟火气,手里攥着块油渍的抹布,见了赵县尊便福了福身:“县尊老爷莫怪,小妇人实在是不敢隐瞒。昨夜三更,我收完摊子回家,路过醉仙楼那条巷,见着个穿灰布长衫的汉子在巷口站着,身形挺拔,手里好像还握着什么东西,闪着寒光。那汉子我认得,前几日来我店里吃饭,说自己叫陈默,来芦川县寻他失散的妻子。”

赵县尊心头一紧:“陈默?他寻妻为何会出现在周彪被杀的巷口?”

庆娘擦了擦手上的油:“小妇人也说不清,但那陈默看着不像普通人,吃饭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结账时掉了个碎银子,弯腰捡的时候,我瞧见他后腰鼓囊囊的,像是藏着刀。而且……”她压低声音,“今早我去西市买菜,见着张十甫的手下在打听这个陈默,还拿着画像问来问去。”

“画像?”赵县尊脸色更沉,“张十甫动作这么快?”

苏氏突然开口:“老爷,前几日确实有个叫陈默的汉子来县衙登过记,说妻子叫李静姝,是长安来的,上月在芦川县附近失踪。当时我还觉得奇怪,一个长安女子怎么会跑到这小地方来……”

“李静姝?”赵县尊喃喃道,忽然想起什么,“是不是那个带着一支商队来芦川县,后来商队被劫、人失踪的女子?那支商队据说还带着长安贵戚的信物,当时张十甫的人就盯过他们!”

花厅内陷入沉默,只有庆娘紧张的喘息声。就在这时,偏厅的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轻咳,一个穿着月白长衫的女子缓步走出,正是林夏。她本是县衙聘来整理文书的幕僚,平日沉默寡言,此刻却脸色凝重:“县尊,方才我在偏厅整理旧档,发现上月被劫的商队文书里,有一封密信,收件人是……长公主李静姝。”

“长公主?!”赵县尊惊得后退一步,差点绊倒案前的凳腿,“你说那失踪的李静姝是长公主?”

林夏点头,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递过来:“信上没写具体事,但提到了‘黑风寨私藏前朝兵器’,还说要‘借芦川县之便查探’。恐怕……长公主失踪,不是意外,是张十甫怕她查出秘密,故意下的手。”

“那陈默……”苏氏脸色煞白,“他寻的是长公主?他是长公主的人?”

庆娘突然拍了下大腿:“我说呢!前几日陈默来店里,总打听黑风寨的事,还问周彪常去哪些地方!昨夜他在巷口,怕是早就盯上了周彪!”

赵县尊瘫坐在太师椅上,掌心的血顺着指尖滴落在地,与地上的药汁混在一起。他看着案上的血帕,又看着林夏递来的密信,只觉得头皮发麻——杀周彪的萧寒江还没找到,又冒出来一个寻长公主的陈默,而这一切都指向黑风寨的张十甫。

“完了……”赵县尊喃喃道,“这下不仅张十甫要杀我,要是长公主真在芦川县出事,长安那边追责下来,我十条命都不够赔……”

花厅外的风卷着落叶飘过窗棂,带着秋日的凉意。庆娘攥着抹布的手越收越紧,林夏望着窗外的眼神晦暗不明,而屏风后的阴影里,一道灰布身影悄然隐去——正是陈默。他刚才躲在暗处,将一切听得清清楚楚,指尖按在腰间的短刀上,眼神锐利如鹰。

原来静姝是为了查黑风寨的秘密才失踪,原来周彪只是张十甫的爪牙,原来这芦川县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他摸了摸怀中那枚从周彪尸身上悄悄取下的狼牙令牌,令牌上刻着的黑风寨记号在掌心发烫。

今夜,看来得去会会那个张十甫了。

夜探黑风寨

夜色如墨,将黑风寨的山影晕成一团沉沉的剪影。陈默贴着山道旁的灌木丛潜行,灰布长衫早被露水打湿,却丝毫不影响他的动作——每一步都踩在石缝与枯草的间隙里,连虫豸的鸣声都未被惊扰。

山腰处的寨门挂着两盏昏黄的气死风灯,火光下,四个袒着臂膀的喽啰正围着石桌赌钱,腰间的弯刀悬在鞘外,反射着冷光。陈默指尖夹着那枚狼牙令牌,待一个喽啰起身解手时,突然从树后闪出,左手扣住对方的咽喉,右手将令牌按在他眼前。

“自己人。”陈默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般的冷硬,“张头领在主寨?”

那喽啰被扼得喘不过气,瞥见令牌上的黑风记号,瞳孔骤缩,忙点头如捣蒜。陈默松开手,对方捂着脖子咳嗽两声,指了指山顶:“头……头领在主寨议事,刚传了话,今晚戒严,不让闲杂人靠近。”

陈默没再多问,手腕一翻,掌刀劈在喽啰后颈。对方软倒在地的瞬间,他已抄起对方的弯刀,矮身混入山道旁的阴影,朝着主寨方向摸去。

主寨是座夯土砌的大院,院墙高三丈,墙头插着削尖的竹桩。陈默绕到西侧的排水口,那里的铁栅早已锈出缺口——方才在县衙听庆娘说过,黑风寨的喽啰常从这里偷运私酒,倒给山下的酒馆。他缩起身子钻进去,刚落地,就听见院中的说话声。

“……那陈默还没找到?”是张十甫的声音,粗哑如破锣,“一个外来的寻妻汉,竟能杀了周彪?你们都是吃干饭的!”

“头领息怒!”一个尖细的声音应道,“弟兄们已经把县城翻遍了,连庆福楼都搜了三遍,那陈默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对了,赵县尊那边刚才派人来报,说……说查到那失踪的李静姝,是长安来的长公主。”

“长公主?”张十甫的声音顿了顿,随即爆发出一阵狂笑,“好!好得很!老子绑的竟是个金枝玉叶!等把前朝兵器运到北边,再把这公主献给北狄可汗,不愁换不来千军万马!”

陈默的指尖猛地攥紧刀柄,指节泛白。原来静姝不仅被囚禁,还要被当作筹码送给北狄——他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继续听下去。

“可是头领,”又一个声音响起,“那萧寒江还在暗处,昨夜杀了周彪,今日又在山下伤了咱们两个弟兄,会不会是冲着长公主来的?”

“管他是谁!”张十甫的声音沉了下来,“三日后卯时,准时运兵器下山,顺便把那公主从后山石窟带出来。在此之前,谁要是走漏了风声,老子扒了他的皮!”

后山石窟?陈默在心里记下这个位置,正准备悄悄退走,院墙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喽啰的呼喊:“有人闯寨!西边发现了弟兄的尸体!”

张十甫猛地拍案:“不好!是陈默!给老子追!抓活的!”

陈默心知不能久留,转身就往排水口跑。刚钻出铁栅,就见三个喽啰举着火把追了过来,弯刀在火光下劈出亮闪闪的弧线。他侧身避开,手中弯刀顺势划过,一个喽啰的手腕顿时鲜血淋漓,惨叫着倒在地上。

另外两个喽啰见状,对视一眼,同时挥刀扑来。陈默脚步一错,借着地形绕到他们身后,掌刀分别劈在两人后颈——不过片刻,三个喽啰便都没了声息。

他不敢耽搁,迅速隐入山林。山风掠过树梢,带着兵器的腥气,陈默摸了摸怀中的狼牙令牌,眼神愈发坚定。

三日后卯时,运兵器,带静姝——他不仅要救回静姝,还要让张十甫和黑风寨的这群匪类,为他们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只是,那突然出现的萧寒江,究竟是谁?是敌是友?陈默皱了皱眉,脚下的步子却丝毫未停——不管是谁,三日后的黑风寨,注定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

古寺遇僧

陈默连夜下了黑风寨所在的黑石岭,山路崎岖,待他摸到山脚下的“望归破庙”时,天已微亮。庙内蛛网蒙尘,只有正殿的观音像还立着,他刚靠在墙角想歇口气,就听见院外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不是喽啰的杂乱步伐,倒像是练家子的动静。

陈默瞬间握紧腰间短刀,隐在佛像后。只见四个身着灰布僧袍的僧人跨进庙门,为首的老和尚年过花甲,眉眼间透着沉静,颔下银丝长须,正是少林寺住持玄空大师。他身后跟着三个年轻僧人,个个身姿挺拔:左边那个面带刚毅,腰间悬着柄戒刀,是戒律院首座悟嗔;中间的僧人手持念珠,神色温和,是藏经阁主事悟心;最右边的僧人脚步轻快,眼观六路,是专司侦查的悟远。

“施主既在暗处,何不一见?”玄空大师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陈默耳中。陈默知道藏不住,索性从佛像后走出,拱手道:“在下陈默,见过大师。”

悟嗔眉头一皱,手按在戒刀上:“施主身上有血腥气,莫不是黑风寨的人?”

“悟嗔,莫要妄断。”玄空大师抬手阻住他,目光落在陈默腰间,“施主腰间短刀沾的是匪类血,而非百姓血,且掌心有常年握刀的厚茧,应是行侠仗义之辈。”

陈默心中一凛,这老和尚竟一眼看穿。他不再隐瞒,将寻找长公主李静姝、黑风寨私藏前朝兵器并勾结北狄的事和盘托出,最后道:“三日后卯时,张十甫要运兵器下山,还会带静姝去见北狄人,我正愁孤身难敌。”

悟心捻着念珠,轻声道:“我等正是为黑风寨私藏前朝兵器而来。半月前,少林寺接到密报,说黑石岭有匪类私挖前朝兵库,若让这些兵器流入北狄,必祸乱中原。方丈便派我等前来查探,没想到竟牵扯出长公主失踪之事。”

悟远接话:“昨日我已侦查过黑风寨,后山确实有处隐秘石窟,守卫森严,想来就是关押长公主的地方。只是寨内喽啰众多,硬闯怕是会伤了公主。”

玄空大师沉吟片刻,道:“陈施主既知晓寨内布局,又有狼牙令牌可暂避耳目,不如你我合作。三日前夜,悟远先潜进寨内,摸清兵器库和石窟的具体位置;悟嗔带十名少林武僧在山下设伏,截住运兵器的队伍;悟心随我在寨外牵制张十甫的主力;陈施主则趁机入石窟救长公主,如何?”

陈默大喜,拱手道:“若能救出静姝,多谢大师与各位师父相助!”

悟嗔哼了一声,却也点头:“张十甫害民伤命,本就该除。只是施主记住,少林戒杀,若非万不得已,莫要滥开杀戒。”

陈默应下,悟远已从怀中掏出一张草图,铺开在地上:“这是我画的黑风寨地形图,主寨的兵器库在东院,后山石窟有两条路,一条是正门,一条是暗渠,暗渠直通山外,救公主后可从这里走。”

几人围着草图商议细节,直到日头升起,才各自分工:悟远即刻返回黑石岭附近盯梢,悟嗔去联络山下隐伏的武僧,悟心则随玄空大师去筹备绳索、迷烟等工具。

陈默握着那张地形图,只觉得心中的重石轻了半截。他摸了摸怀中的狼牙令牌,又想起昨夜在县衙听到的萧寒江——若此人也是敌黑风寨之人,或许三日后的行动,还会有意外助力。

庙外的阳光透过破窗照进来,落在观音像上。玄空大师望着佛像,轻声道:“众生皆苦,黑风寨造的孽,也该清算了。”陈默望着大师的背影,知道三日后的黑石岭,不仅有他的刀,还有少林僧人的禅心与戒刀,定能掀翻那张十甫的贼窝。

长安城永阳坊。

时值暮春,柳絮纷飞如雪。坊内有一户姓赵的人家,郎君名唤赵海铭,其妻崔砚红,乃博陵崔氏旁支之女。两人成婚四载,琴瑟和鸣,唯有一事不足:崔氏始终未有身孕。赵海铭虽不言,然其母赵老夫人(可设定其名为王蕙,出自太原王氏旁支)常于佛前蹙眉叹息,香火钱不知捐了多少,只求一孙辈。

这日,崔砚红的嫡亲妹妹崔砚青(年方十六,未许人家)从博陵本家来长安探望姊姊。少女眉眼似砚红,却更添几分鲜灵,一身水绿襦裙立在院中海棠树下,引得赵海铭多看了两眼。

半月后,初夏骤雨夜。

赵家宴饮新熟的青梅酒,崔砚红因微恙早歇。赵海铭哄着妻妹多饮了几杯,称其画技精妙,邀至书房“赏鉴新得吴道子真迹”。烛影摇红,砚青醉眼迷离间,被姐夫拉入怀中。窗外雷声轰鸣,掩过了绣鞋踢踏声与罗带轻解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