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月,崔砚青突觉恶心呕吐。
私下寻了永阳坊的坐堂医诊脉,老医者捻须道贺:“小娘子这是喜脉,已两月有余!”砚青如遭雷击,算来正是姊夫欺她那夜。她慌得六神无主,只得哭诉于姊姊砚红。
崔砚红闻言,面色霎时惨白如纸。她强撑病体,携妹直奔赵家正堂。其时,赵海铭正与岳父崔崇(任从五品下朝议大夫)、岳母卢氏(出自范阳卢氏)品茗闲话,炫耀新得的洮河绿石砚。
崔砚红扑通跪地,泪落如雨:“阿爷、阿娘!女儿无能,四年未有所出…可海铭他,他竟辱我妹清白,今已怀胎两月!” 崔砚青亦掩面啜泣,袖口露出的腕上,还留着那日被姐夫强握时留下的青紫。
崔崇闻言,猛地掷碎手中越窑青瓷盏!
碎片四溅,他额角青筋暴起:“赵海铭!尔这禽兽不如之徒!我崔氏虽非本宗,亦是清流门户!当初将砚红许配于你,是看你赵家乃陇西赵氏旁支,颇知礼数!你竟敢——” 气急攻心,他踉跄后退,被卢氏慌忙扶住。
卢氏亦浑身发颤,指着女婿厉声道:“我儿砚红嫁你四年,恪守妇道,主持中馈,何处有亏?你竟在其病中,对其胞妹行此苟且?!此等丑事若传出去,我崔、卢两族颜面何存!砚青尚未说亲,此生尽毁你手!”
赵海铭早吓得伏地不起,连连叩头:“岳父岳母息怒!小婿…小婿那日多饮了几杯,实是糊涂…” 他抬眼偷觑砚青微隆的小腹,忽生一计,“既…既已有赵家骨肉,不若…不若便将砚青也收为妾室?如此孩儿亦有名分…”
“放肆!” 崔崇暴喝,“纳妻妹为妾?亏你想得出!我崔氏女岂容你如此作践!”
正当堂内乱作一团,赵老夫人王蕙闻讯赶来。
她先瞪了不成器的儿子一眼,转而向亲家赔笑:“亲家公、亲家母息怒…此事确是海铭混账。老身定家法重重治他!只是…” 她话锋一转,瞥向砚青腹部,“事已至此,这孩子终究是赵家血脉。若闹将开来,于崔、赵两家名声皆是不雅…不若…”
卢氏冷笑打断:“不若如何?莫非真要我家砚青为妾?绝无可能!”
一直沉默的崔砚红忽然抬头,面色凄然却目光坚定:“阿爷、阿娘,婆母…事已至此,女儿有一言:愿自请下堂,归返本家。便…便让砚青嫁与郎君为续弦,全了孩儿名分,亦保全两家颜面。”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崔砚青猛地抬头看向姊姊,泪如泉涌:“阿姊不可!岂能因我…”
便在此时,门外仆役忽高声通报:“老爷!夫人!有客到!是宫里的内侍,称奉长孙皇后口谕,赐下孙思邈神医调配的‘延嗣丹’于咱家夫人!”
原来,赵老夫人王蕙日前因缘际会,曾助过一位落难的宫中女官。女官感念其恩,得知赵家子嗣艰难,便寻机将此事禀于长孙皇后。皇后仁德,常关切臣子家事,便赐下此药。
内侍入堂,见气氛诡异,仍宣了口谕,留下丹药便离去。
这一打岔,堂内剑拔弩张之势稍缓。赵老夫人趁机道:“皇后娘娘仁德,赐下此恩…依老身看,砚红不必下堂,仍为我赵家正室。砚青…便暂且安置于别院待产。待孩儿生下,若为男丁,可记于砚红名下为嫡子。砚青…老身认作义女,厚备妆奁,日后仍可另择良配?”
崔崇与卢氏对视一眼,虽仍觉憋屈,但皇后突然赐药,似有天意。且此方案确比让砚青为妾或砚红下堂更能保全名声,已是当下最优解。崔崇长叹一声,拂袖道:“便…暂且如此吧!赵海铭!此后你若再敢亏待我女半分,我崔氏必与你赵家不死不休!”
赵海铭如蒙大赦,连连叩首保证。
崔砚青后产下一子,果真记于崔砚红名下。砚红服皇后所赐丹药后,次年亦得一子。砚青则被赵老夫人认为义女,携重金嫁与一位赴任外州的寒门进士为正室,远离长安是非地。唯每至夜深,崔砚红望见院中海棠,仍会想起那个雷雨夜,以及妹妹离去时哀戚的眼神。赵家堂前那架碎裂的青瓷盏,始终未曾换去,成为贞观盛世光华之下,一处无人提及的隐秘裂痕。
五载光阴,转瞬即逝。贞观十八年,长安城永阳坊。
砚青远嫁记
那年秋末,长安城外的官道结着薄霜,一支乌篷车队碾过霜痕,将崔砚青的过往轻轻隔断。车帘被风掀起一角,她望着远处渐小的长安城郭,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袖口的缠枝莲——那是母亲生前教她绣的纹样,此刻正贴着膝上的描金漆盒,盒里是赵家为她备下的嫁妆清单,从良田二十亩到母亲遗留的羊脂玉簪,桩桩件件都藏着赵老夫人王蕙的周全。只是对外,她已不是博陵崔氏的旁支女,而是赵家收养的“赵阿青”。
行至第七日傍晚,车队终于抵了岚州城。城门老槐树下,立着个穿青色官袍的男子,身形清瘦却挺拔,腰间系着枚素银带钩,腰侧悬着块墨玉印,正是她的夫君杜谨。他见车队停下,快步上前,声音比预想中温和:“一路辛苦,府中已备了热汤。”伸手扶她下车时,指腹触到她微凉的指尖,又迅速收回,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院门口早候着个穿青布斜襟褂子的老妇人,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用青布帕子裹着,眼角虽有细纹,却透着股利索劲儿,是府里的老仆张妈妈。她快步接过砚青手中的漆盒,热络地往院里引:“姑娘快进屋,灶上炖的当归羊肉汤温了两回了,岚州天冷,喝碗汤暖暖身子才好。”进了西跨院,砚青才发现窗下种着两株山茱萸,屋内书架上竟摆了半架书,从《诗经》到《岚州方志》,连她从前爱读的《女诫》都在。
“听闻姑娘喜静好读。”杜谨跟在身后,指尖轻轻拂过书脊,语气平淡却透着细心,“我托州府书库的人寻了些,若有缺的,再让人去借。”砚青望着他清癯的侧脸,想起长安那些动辄夸夸其谈的世家子弟,喉间的郁结竟悄悄松了些。
初到岚州的日子,砚青总爱倚窗发呆。张妈妈瞧在眼里,每日除了端来热汤,还会坐在窗边陪她说话:“姑娘别嫌岚州偏,咱这儿的人实诚。前儿我去买布,布庄的王掌柜听说您是新来的,还特意多送了半匹细棉布,说给姑娘做件夹袄。”说着便从怀里掏出块浅蓝色的布,递到砚青面前,“您摸摸,这布软和,贴身穿舒服。”
三日后,院门外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跟着一个穿粉紫布裙的妇人走进来。她梳着双丫髻,鬓边插着朵新鲜的野蔷薇,手里提着个竹篮,是李主簿的妻子柳氏。“阿青妹妹!”柳氏一进门就把篮子往桌上放,掀开盖布露出里面的莜面栲栳栳,“我娘今早刚蒸的,裹着羊肉臊子吃最香!她听说你是长安来的,怕你吃不惯岚州的饭,特意让我送来尝尝。”
砚青接过竹篮,鼻尖萦绕着莜面的清香,轻声道:“多谢柳姐姐,也麻烦老夫人费心了。”柳氏摆摆手,拉着她的手坐在炕沿上:“谢啥!咱岚州的官眷没长安那些规矩,往后你闷了就找我,我带你去城外看红叶,再过些日子,山脚下的野柿子就熟了,甜得很!”说着便絮絮叨叨讲起岚州的趣事,从街头的糖画摊到城外的清泉,听得砚青嘴角渐渐有了笑意。
一日午后,杜谨正在书房核对赋税册子,一个穿灰布小吏服的年轻汉子敲门进来。他约莫二十出头,额角带着汗,手里捧着账本,是负责仓廪登记的周明。“杜参军,”周明把账本递过去,声音透着恭敬,“这是本月新收的粟米账,您过目。老周头说今年雨水好,粟米颗粒饱满,特意留了两石最好的,说给夫人熬粥喝,养身子。”
杜谨接过账本,翻了两页,抬头道:“替我谢过老周头。另外,仓房的通风口再检查一遍,别让粟米受潮了。”周明应了声“是”,刚要走,又被杜谨叫住:“街上那家糖糕铺,今日可开着?”周明愣了愣,随即笑道:“开着呢!今早我还看见掌柜的在揉面,他家的芝麻糖糕最出名。”杜谨点头:“那你顺路买两盒回来,给夫人尝尝。”
砚青在里间听见对话,待周明走后,走到书房门口,见杜谨正低头在账本上批注,阳光落在他发间,竟透着几分温柔。“夫君不必这般费心。”她轻声道。杜谨抬头,放下笔:“你初来乍到,若有想吃的、想玩的,只管跟我说。岚州虽小,也有几分趣味,往后我陪你慢慢逛。”
婚后次年春,砚青怀上了孩子。张妈妈比谁都上心,每日变着花样做安胎食:“姑娘,今日炖的莲子百合汤,清热安神,对孩子好。”柳氏也常来探望,带来自己绣的小肚兜:“你看这虎头纹样,我绣了三天,给孩子避邪!”杜谨更是多了几分细致,每日清晨绕路去买新鲜豆浆,傍晚处理完公务,便陪她在院中散步,笨拙地学着辨认她种的薄荷:“这个是薄荷吧?夏天煮水喝,能解暑。”
临盆那日,岚州下起小雨。杜谨本需去城外驿站核查粮车,却守在产房外,每隔片刻就问稳婆:“夫人还好吗?”直到听见婴儿响亮的啼哭,他冲进房时,官袍还沾着雨珠,望着襁褓中皱巴巴的孩子,竟红了眼眶。他伸手想抱,又怕碰坏了,只轻轻碰了碰婴儿的小手,转头对砚青道:“就叫怀谦吧,怀柔谦和,谨守家业。你觉得可好?”
砚青望着他眼底的暖意,点头笑道:“好,就叫怀谦。”
杜怀谦满月那日,赵老夫人派来的管事送了贺礼,其中有块刻着“平安”二字的长命锁。张妈妈抱着怀谦,小心翼翼地把长命锁戴在他脖子上:“小少爷戴着真俊,往后定能平平安安的。”柳氏也来了,手里提着个虎头鞋:“这是我娘连夜做的,给怀谦当满月礼!”
砚青坐在炕边,看着杜谨拆阅州府送来的贺信,阳光透过窗棂,落在他认真的侧脸与怀谦熟睡的眉眼上。院外的山茱萸开得正盛,风里带着淡淡的花香。她忽然觉得,岚州的日子虽不似长安那般热闹,却有着难得的安稳——那些曾经的郁结与屈辱,早已在杜谨的温和、张妈妈的照料、柳氏的热络里,化作了心底的暖意。原来远离是非后,她也能拥有这样踏实的幸福。
又两年,贞观二十年秋。
杜谨因在岚州推行“均田制”与“租庸调法”得力,考核优异,被调入长安任户部度支司主事(从六品上),参与朝廷财政核算。砚青随之重返长安,居于崇贤坊一所小院,与永阳坊的赵家、崔家皆保持距离,鲜少往来。
偶尔在坊市或寺院中,砚青会远远望见姊姊砚红。砚红在服用皇后所赐“延嗣丹”后,已于贞观十五年诞下一子,名赵承嗣,如今是赵家嫡孙,备受宠爱。砚红仪态依旧端庄,眉宇间却添了几分挥之不去的寂寥。姊妹二人目光偶尔相接,却终是默然离去,未曾言语。
杜谨虽官职不高,却因精通账目、为人刚正,渐得户部尚书赏识。他知砚青心事,常劝她:“往事已矣,如今你我安好,孩儿康健,便是天恩。”砚青颔首,将往事埋于心底,相夫教子,日子倒也平静。
然长安城从不真正平静。那日与砚青在慈恩寺擦肩而过的,正是昔日赵家仆役,如今已是临川公主府中耳目。他曾目睹当年旧事,认得砚青容貌,遂将“崔氏女重返长安”的消息报于公主府。
与此同时,崔崇(砚青之父)官至从五品上礼部郎中,却因当年丑事,始终难以更进一步。卢氏对砚青归来颇为忌惮,唯恐旧事重提,影响崔氏声誉及子女婚嫁(砚青尚有弟妹未成家)。
杜谨亦非全然不知风险。他暗中查阅旧档,知赵海铭因卷入一桩“河西粮饷亏空案”已被贬为地方县丞,远离长安。他叮嘱砚青深居简出,对外只称是岚州杜氏妻,与崔、赵两家并无瓜葛。
临川公主府得知崔砚青重返长安的消息后,心思活络起来。临川公主素闻当年崔家丑事,对崔砚青的经历颇感兴趣,又觉其中或有可利用之处,便命心腹幕僚张景文去查探详情。
张景文领命后,在长安城内四处打听,偶然得知崔砚青如今居住在崇贤坊的一处小院。他心生一计,打算从杜谨入手。张景文听闻杜谨任职于户部度支司,常与鸿胪寺的官员往来商讨税赋事宜,而鸿胪寺中有个名叫苏逸的主簿,与张景文有些交情。
张景文找到苏逸,以官场晋升之事相诱,让他在杜谨面前不经意提起城东墨香斋有难得一见的珍本典籍,专解财政核算之难。杜谨果然心动,一日午后,便前往墨香斋。
墨香斋位于东市的一条偏僻小巷中,店面虽不大,却藏书颇丰。杜谨进店后,并未找到所谓的珍本。正疑惑时,一个身着月白长袍的男子从内堂走出,正是张景文。
“杜大人,久仰。”张景文笑着作揖。
杜谨一愣,警觉道:“阁下是?为何设局引我至此?”
张景文也不隐瞒,将来意道明:“杜大人莫惊,公主殿下只是对崔娘子的过往有些好奇,并无恶意。”
杜谨皱眉:“此事乃崔家私事,且已过去多年,何必再提。我与娘子如今只求安稳度日。”
张景文却不罢休:“杜大人,公主殿下若能相助,您在官场上或许能更上一层楼。”
杜谨心中烦闷,拂袖而去。回到家中,他将此事告知砚青,两人忧心不已。
而此时,崔家这边,卢氏生怕崔砚青的事影响家中弟妹的婚嫁,与崔崇商议后,决定让崔砚青的弟弟崔明轩去找她,劝她离开长安。
崔明轩无奈之下,来到崇贤坊。见到砚青时,他满心愧疚:“阿姊,家中如今实在为难,弟妹们的亲事迫在眉睫,若此事传开,恐有大麻烦。”
砚青心中苦涩,眼中含泪:“我又何尝愿意如此,这些年我已尽量远离,为何还是不得安宁。”
就在这时,崇贤坊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原来是临川公主府的车队路过,引得众人围观。临川公主在车中瞧见了站在院门口的崔砚青,心中一动,命人停下。
临川公主下了车,缓步走到砚青面前:“你便是崔砚青?”
砚青心中慌乱,屈膝行礼:“民妇拜见公主殿下。”
临川公主上下打量着她,笑道:“听闻你的事,本宫倒觉得有趣。不如随本宫回府,也好叙叙。”
杜谨见状,急忙上前阻拦:“公主殿下,我与娘子只想平静生活,还望殿下成全。”
临川公主柳眉一竖:“怎么,本宫的话你也敢不听?”
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就在此时,一个小厮匆忙跑来,在临川公主耳边低语几句。临川公主脸色微变,瞪了杜谨和砚青一眼,甩袖上车离去。原来,宫中突然有事传临川公主回宫。
经此一事,杜谨和砚青深知长安已非久留之地。两人商议后,决定辞官,带着幼子杜怀谦前往南方的青岩镇。青岩镇地处偏远,青山环绕,绿水悠悠,鲜有人知晓他们的过往。在那里,杜谨开了一家私塾,教镇上的孩子读书识字,砚青则操持家务,一家人过上了宁静祥和的生活,渐渐忘却了长安的纷扰与曾经的伤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