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镜司值房的烛火燃到深夜,已添了三次灯油。本该肃穆的正堂里,却摆着张乌木方桌,四个锦袍官员围坐桌前,桌上散落着骨牌与玉质筹码,洗牌声混着低笑,打破了夜的寂静。
“周少卿这手‘天杠’来得巧啊。”坐在上首的魏坤捻着胡须,玄镜司指挥使的紫金腰牌在烛火下泛着冷光,他面前已堆起半尺高的玉筹码,“再赢下去,沈佥事的月俸可就要全归我了。”
被点名的沈砚秋挑眉一笑,指尖转着枚青玉龙纹筹码,她是玄镜司最年轻的佥事,眼尾那颗朱砂痣在烛光下格外醒目:“魏大人别急着得意,方才是谁说陈默在兖州拿不下王显,要输我三块南海珠的?”她玉指轻敲桌面,骨牌翻出个“地牌”,“这局我通杀。”
对面的周砚轻咳一声,将骨牌推倒,他身为刑狱少卿,总爱端着几分文气,此刻却被筹码堆得眉峰紧锁:“沈佥事莫提陈默,今早收到他从兖州递的密信,说在柳氏密室找到曼陀罗蛇粉,与二十年前瘟疫毒粉一致。”他压低声音,“那毒粉的卷宗,当年可是魏大人亲手封的档。”
桌尾的秦三郎正急着码牌,他是负责暗卫营的主事,性子最急,牌九甩得啪啪响:“封档怎么了?当年瘟疫死了上百号人,林氏太爷还因此被削了爵,若真是李嵩叔父搞的鬼,这案子早该翻了!”他摸牌的手顿住,“说起来,陈默母亲不就是那年没的?难怪他追李嵩追得紧。”
魏坤指尖在筹码上顿了顿,烛火映得他眼底明暗不定:“翻案?李嵩现在掌着锐士营,兵部尚书是他岳父,动他等于动半个朝堂。”他瞥向周砚,“你那外甥女苏婉跟着陈默在兖州,没出岔子吧?”
“放心,婉丫头机灵,璇玑玉在手,寻常毒粉伤不了她。”周砚这话刚落,沈砚秋忽然笑出声,将新摸的骨牌亮出来:“清一色,秦主事输了,该把你那柄玄铁匕首押上了。”
秦三郎懊恼地拍了下桌子:“算你狠!这匕首可是暗卫营的令牌,押就押,我赌下局陈默能从兖州带回李嵩通敌的铁证!”
“我赌不能。”魏坤忽然推了推筹码,“李嵩在兖州经营十年,粮仓、药材铺都藏着后手,陈默带的人太少,怕是要栽跟头。”
沈砚秋却将玉筹码往前一推,眼尾朱砂痣亮得惊人:“我赌他能。陈默从九幽重楼活着出来时,怀里就揣着半块林家玉佩,那股子韧劲儿,像极了当年的林氏太爷。”她忽然凑近,“周少卿,你敢不敢跟我赌?若陈默带证回来,你把当年瘟疫的验尸格目借我看三日。”
周砚指尖摩挲着骨牌边缘,良久才点头:“赌。但你们都记着,牌桌赌钱事小,这案子牵扯太广,真要翻出来,玄镜司怕是要地震。”他瞥向魏坤腰间的紫金令牌,“尤其是魏大人,当年封档的手谕上,可有你亲笔签名。”
魏坤没接话,只是将骨牌重新洗牌,哗啦啦的声响里,他忽然低声道:“方才收到密报,李嵩已从突厥调了三十个‘血侍’回兖州,专克玄镜司的法阵。”他抬眼看向三人,“这牌局继续,但输的人,可得亲自去兖州给陈默搭把手。”
秦三郎眼睛一亮,摸牌的手更急了:“这话可是你说的!我早就想会会那些血侍,看他们比暗卫营的刀快多少!”
沈砚秋转着筹码的手停了,朱砂痣在烛火下泛出冷光:“若我输了,我去查药材铺的账册,李嵩炼魔物精血的方子,定藏在账房密档里。”
周砚将最后一张骨牌摆好,烛火照在他鬓角的白发上:“我输了,就把苏婉送的璇玑玉拓本拿出来,那玉纹里藏着破解曼陀罗毒的法子,当年林氏太爷就是靠这个救了半城人。”
魏坤终于笑了,将最大的一块龙纹筹码推到桌心:“好,我输了,就启封二十年前的卷宗,哪怕闹到御前,也给陈默母亲和林氏太爷一个公道。”
牌九再次洗牌,骨牌碰撞的脆响在深夜的值房里回荡,像在为兖州的暗战敲着无声的鼓点。烛火摇曳中,没人看见魏坤袖中的手正攥着半块与陈默相同的玉佩,玉佩边缘的刻痕,与二十年前瘟疫死者颈间的印记,一模一样。这看似荒唐的牌局,早已在筹码碰撞间,布下了营救陈默、揭开沉冤的暗线。而远在兖州的陈默不会知道,玄镜司的高官们正用一场赌局,悄悄为他撑起了一片天。
正堂外忽然传来环佩叮当,三个身着水袖舞衣的女子款步而入,裙摆扫过青砖地,带起一阵淡淡的兰花香。为首的青绾执一把团扇,鬓边簪着银质流苏,见了桌前官员便屈膝行礼,声音软得像江南春水:“魏大人、周少卿,听闻诸位深夜理事辛劳,特来献舞助兴。”
魏坤放下骨牌,指了指桌旁的空地:“来得正好,沈佥事刚赢了秦主事的匕首,该添点乐子。”他目光落在青绾身后的素眉身上,那女子抱着琵琶,眉尖轻蹙,倒有几分清冷气度,“素眉姑娘的《秋江月》弹得好,今日便奏这曲吧。”
素眉敛衽应下,指尖刚触到琴弦,最末的菱袖已旋身起舞。她穿一身藕荷色舞衣,裙摆绣着暗金色缠枝纹,水袖翻飞间,袖角竟闪过一丝极淡的银光——与苏婉璇玑玉的光泽有几分相似。沈砚秋眼尖,指尖转着筹码笑道:“菱袖姑娘这舞技又见长,只是这袖角的银线,倒像是玄镜司暗卫的记号?”
菱袖旋身的动作一顿,随即笑靥如花,水袖掩面:“沈佥事说笑了,不过是绣娘图新鲜,用了西域银线罢了。”她舞步转向周砚,递上一盏新沏的雨前龙井,“周少卿尝尝,这是兖州刚送来的新茶。”
周砚接过茶盏,指尖不经意擦过杯沿,忽然摸到一点凸起的纹路——竟是个极小的“毒”字。他心头一凛,抬眼时正对上菱袖投来的急切眼神,那眼神转瞬即逝,快得像错觉。青绾恰在此时上前添酒,团扇轻摇,挡住了旁人视线,低声道:“苏姑娘托带话,兖州药材铺的毒粉有异变,需‘七星草’解。”
“咚”的一声,秦三郎将骨牌拍在桌上,嚷道:“输了输了!这局魏大人赢了!”他嗓门大,正好盖过青绾的低语。魏坤笑纳了筹码,却没错过周砚瞬间绷紧的下颌线,漫不经心道:“青绾姑娘刚说兖州?陈默在那边可有消息?”
青绾执壶的手稳了稳,团扇遮住半张脸:“听往来商客说,兖州城里近来多了些面生的锐士,夜夜在药材铺外巡逻,百姓都不敢靠近呢。”她说着,目光扫过桌上散落的骨牌,忽然指尖点向一张“幺鸡”,“这牌像极了兖州城墙根的夜枭,夜里叫得人心慌。”
沈砚秋何等敏锐,立刻接话:“夜枭聚处多阴气,怕不是有不干净的东西。”她瞥向素眉,见她琵琶声忽然转急,琴弦震颤间似有密语,“素眉姑娘的琴声怎么紧了?莫非也听说了兖州的怪事?”
素眉指尖一顿,琴弦发出一声裂帛般的锐响:“方才想起前几日见着个兖州来的货郎,说城西有个姓张的妇人,被锐士抢了粮,还中了怪毒,浑身发紫……”话没说完,就被魏坤的咳嗽声打断。
魏坤捻着胡须,目光在三个女子脸上转了一圈:“时辰不早了,你们先退下吧。”待舞妓们敛衽离去,他才沉声道,“青绾是苏婉母亲的旧部,袖角银线是暗号;素眉琴声里藏着摩斯密码,说‘张桂兰中蛇毒,需速送七星草’;菱袖杯沿的‘毒’字,是周少卿家传的记号。”
周砚将茶盏重重放下,茶水溅出:“果然!李嵩在兖州用的毒粉比曼陀罗更烈,连解毒散都压不住!”
沈砚秋收起嬉笑,眼尾朱砂痣凝着冷光:“这三个姑娘明着是舞妓,实则是玄镜司安在京城的眼线。她们敢在值房递消息,说明兖州的事已急到不能等。”
秦三郎猛地起身,腰间匕首“噌”地出鞘:“我这就带暗卫去兖州送七星草!”
魏坤却按住他的手,指尖敲了敲桌上的骨牌:“急什么。”他将一枚“天牌”推倒,“这牌局还没结束,李嵩以为我们在京城只知赌钱,却不知他的毒粉、他的锐士、他的血罐,早被这些‘舞妓’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
烛火再次摇曳,将四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与方才舞妓们的舞姿残影重叠。值房外的夜风吹过,仿佛带来兖州城的药香与毒粉甜腻,而那张乌木牌桌上的筹码与骨牌,早已和千里之外的兖州战局,悄悄连成了一局更大的棋。
三更的梆子声刚过,玄镜司总衙门的檐角忽然掠过一道灰影,鸽哨声清越短促,划破了深夜的寂静。正在值房整理筹码的秦三郎耳朵一动,猛地起身冲向窗边,只见一只灰羽信鸽正扑棱着翅膀落在窗棂上,脚爪上系着个小巧的竹制信筒,筒身还沾着些潮湿的泥点。
“是兖州来的信!”秦三郎一把解下信筒,手指刚碰到筒身就觉出微凉——信鸽显然是连夜赶路,羽毛上还带着兖州城外的露水。他转身将信筒拍在乌木桌上,“陈默那小子总算有信了!”
魏坤放下手中的骨牌,示意沈砚秋拆信。沈佥事指尖纤细,轻轻旋开信筒盖子,抽出一卷泛黄的麻纸。信纸展开时,带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墨迹边缘微微发皱,像是被汗水浸过。“是陈默的笔迹。”她轻声念道,“‘密查兖州药材铺,得李嵩与突厥密信三封,证其以曼陀罗蛇粉复刻瘟疫,现存城西地窖。张桂兰中毒加重,需七星草解毒。苏婉以璇玑玉测毒,发现蛇粉混有龙涎香,与二十年前卷宗记载一致。另,柳若薇寒衣星纹可破李嵩法阵,已托人护送至京。’”
周砚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茶盏,指节泛白:“婉丫头用璇玑玉测毒?那玉虽能辨毒,却会耗损心神,这丫头……”话没说完,他忽然注意到信纸角落画着个极小的梅花印记,正是苏婉常用的标记,心稍安了些——这印记是平安信号。
沈砚秋将信纸凑近烛火,鼻尖轻嗅:“信纸上有龙涎香和曼陀罗混合的气味,和我们下午截获的李嵩货船香料味一致。”她指尖点向“龙涎香”三字,“二十年前瘟疫卷宗里提过,李嵩叔父当年从西域带回的‘贡品’中,就有掺了曼陀罗籽的龙涎香,说是‘安神香’,实则是毒引。”
“狗东西!”秦三郎一拳砸在桌上,骨牌哗啦啦散了一地,“怪不得当年瘟疫死的多是林氏旧部,李嵩这是借毒报私仇!”他猛地拔出腰间匕首,刀光映着眼底的怒火,“魏大人,我这就带暗卫营的兄弟押七星草去兖州,再把李嵩那厮的地窖掀了!”
魏坤却抬手按住他的肩,目光落在信纸末尾那句“柳若薇寒衣星纹可破法阵”上:“寒衣已在来京路上?陈默特意提这个,是怕我们在京中坐不住,给我们留了后招。”他转向周砚,“你外甥女说蛇粉混了龙涎香,这两种东西相克,若用七星草配玄参,解毒效果能翻倍,库房里还有多少存货?”
“上月刚入库五十斤七星草,玄参是常备药材。”周砚立刻答道,他掌管玄镜司药库,对药材存量了如指掌,“我这就去备药,让最快的驿马队送过去,明日天亮前定能到兖州。”
沈砚秋忽然将信纸翻过来,背面竟用极淡的朱砂画了个简略的地图,标注着“李嵩粮仓暗门”的位置。“陈默这是把后路都铺好了。”她眼尾的朱砂痣在烛火下亮起来,“他知道我们会派人去,连潜入粮仓的路线都标了。”
窗外的信鸽正梳理着羽毛,秦三郎摸出把小米撒在窗台上,鸽子啄食的动作轻快,显然是常跑这条线的熟鸽。“这鸽子是玄镜司豢养的‘墨影’,耐力最好,从兖州到长安只需十二个时辰。”他看着鸽子,忽然笑道,“陈默在信里没提自己安危,却把苏姑娘和张桂兰的事写得详细,这小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