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普车在夜色中一路疾驰,穿过寂静的市区,最终驶入一个戒备森严、门口有士兵持枪站岗的大院。
经过严格的登记和核查,车辆才被放行。院内树木葱郁,路灯昏暗,一栋栋苏式风格的楼房整齐排列,气氛肃穆。
车子在其中一栋楼前停下。
早已在楼下等候的一对中年夫妇迎了上来。男子约莫五十多岁,穿着普通的夹克衫,但腰板挺直,步伐沉稳,眉宇间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一看便是长期担任领导职务。
女子年纪相仿,穿着得体,气质干练,眼神中带着焦虑和疲惫,但也保持着知识分子的沉静。
萧宣率先下车,得体地自我介绍:“两位晚上好,我是广南林医馆的掌柜萧宣,这位就是林远志医生。”
中年男子主动伸出手,与林远志用力一握,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林医生,萧掌柜,辛苦你们深夜远道而来。我是邢磊。”
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目前在第七军区任职。”
接着他介绍身边的女士,“这是我爱人,段鸿雁,在231军医院工作,是副院长。”
简单的寒暄后,邢磊夫妇便引着林远志和萧宣上楼。
他们住在十二楼。电梯里,气氛有些凝重。林远志忍不住问道:“邢长官,段院长,能否先简单说一下令嫒的情况?”
邢磊和段鸿雁对视一眼,脸上都浮现出难以启齿的复杂神情。段鸿雁叹了口气,声音低沉:“林医生,具体情况真的是一言难尽。有些现象,说出来恐怕您都难以相信。还是请您亲眼看到病人,再下判断吧。我们也是实在没办法了。”
这番话,让林远志的心微微下沉。
看来,病情远比他预想的还要棘手和怪异。
进入宽敞但装修朴素的套房,段鸿雁直接引着他们来到一间紧闭的卧室门前。
令人意外的是,房门旁边安装了一个小型的液晶显示屏。段鸿雁指着屏幕,声音带着一丝颤抖:“为了安全起见,也为了观察她的情况,我们在房间里装了监控。林医生,您先从这里看看吧。”
林远志和萧宣凑近屏幕。
画面中,一个穿着病号服的长发年轻女子的身影映入眼帘。
她的上半身被宽厚的白布带层层缠绕、束缚着,双臂无法自由活动,脸上戴着一个特制的透明塑料面罩,保护着口鼻和额头,后脑似乎也有防护。
她独自站在被封死的窗户前,身体不停地扭曲、摆动,对着空无一物的窗户激动地自言自语,时而发出尖锐、癫狂的大笑,时而又转为呜咽哭泣,行为举止完全脱离了常轨,透着一股令人不安的诡异气息。
眼前的景象,任谁看了,都会毫不犹豫地认定这是一个需要立即送入专业精神病院进行强制治疗的重症患者。
段鸿雁红着眼圈解释道:“小秋今年二十七了,是我大女儿,在军医院妇科做主治医生。一年前,婚姻不幸,离了婚,自己一个人住。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就在一周前,她毫无征兆地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又哭又笑,胡言乱语,骂人,摔东西,还有攻击倾向。
我们带她去最好的医院做了全面检查,头部CT、核磁共振都做了,没发现任何器质性病变。精神科会诊后,建议送专科精神病院。可是……”
她的声音哽咽了,“我们这样的家庭,要是把孩子送进那种地方,她这辈子就真的毁了!无论以后能不能好,这个烙印都洗不掉了,我们实在不忍心啊!”
她擦了擦眼角,继续道:“就在前天,我在网上看到了您治疗那位马老师的视频,看到老人家这么快就有了好转,我们又有了希望!虽然知道广南离得远,也没抱太大希望,但还是试着联系了你们。没想到林医生您真的答应过来!我们、我们真的很感激!”
林远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动,沉声道:“情况我大致了解了。但我必须进去,近距离为令嫒诊察,才能准确辨证。光是看监控,无法切脉察舌,难以断证。”
邢磊和段鸿雁虽然面露担忧,但还是点了点头。段鸿雁拿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她先一步进去,柔声呼唤:“小秋,小秋,妈妈带了医生来看你了……”
然而,床边的女子猛地转过头,眼神空洞而警惕,瞪着段鸿雁,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喉咙里发出威胁般的低吼。
邢磊一个箭步上前,用自己魁梧的身躯挡在女儿和林远志之间,以防她突然暴起伤人。
段鸿雁也配合着,两人一起上前,地将不断挣扎、嘶叫的小秋按坐在床沿。
“林医生,快!”邢磊低喝道。
林远志不敢耽搁,立刻上前,在萧宣的协助下(用手机灯光照明、拍照记录),迅速为小秋诊脉。
指下感觉,脉象沉紧,如按绷紧的绳索,但深取之下,并无滑数之象。
他又用压舌板小心地撬开她的嘴,观察舌象:舌质偏暗,苔色淡黄而略显厚腻。
“好了。”林远志快速完成检查,示意邢磊夫妇可以稍微放松。
他退后几步,眉头紧锁,沉思片刻,问道:“她这几天的饮食、二便怎么样?”
段鸿雁连忙回答:“不肯好好吃东西,喂进去也吐掉。大便已经好几天没有了,小便也非常少,颜色很黄。”
林远志结合四诊,心中渐渐有了轮廓。他开口道:
“狂证,《内经》中有论述:‘太阳之人,多阳而少阴,必谨调之。无脱其阴,而泻其阳。阳重脱者易狂,阴阳皆脱者,暴死不知人也。’
明确指出了阳气严重耗散、浮越在外,可能导致发狂。通常,狂证多属阳证、火证,脉象应见洪大滑数。但令嫒的脉象却是沉紧,这提示并非单纯的实火亢盛,而是郁火内闭。她平时性格是否比较内向,有事容易憋在心里,无处发泄?”
段鸿雁连连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是啊!小秋这孩子,从小就要强,什么事都自己扛着。离婚这件事,对她打击肯定特别大,可她从来不在我们面前说一句委屈……谁能想到,她会憋出这么大的病来!”
“郁怒伤肝,肝气郁结,久则化火。火郁于内,不得发散,灼烧津液为痰,痰火交织,上扰心神,蒙蔽清窍,故而发狂。”林远志分析道,“病机关键在于肝郁化火,痰火扰心,兼有阳气浮越不敛。治疗当以疏肝清火,涤痰开窍,重镇潜阳为法。”
邢磊立刻说:“林医生,既然有思路,就请您放手治!需要什么药,我们马上想办法弄到!”
段鸿雁已经迅速找来了纸笔。
林远志接过,坐到客厅的书桌前,凝神思索,笔走龙蛇。
他首先想到的是《医学心悟》中治疗癫狂的要药——生铁落。
《本草纲目》记载其能“平肝去怯,治善怒发狂”,有平肝镇惊、安神解毒之效,针对痰火扰心之癫狂惊悸尤为适宜。
以此为核心。
继而,针对肝郁化火,加入柴胡疏肝解郁,龙胆草、黄芩、黄连大清肝火、心火,合欢皮解郁和血安神。
针对阳气浮越、心神不宁,重用牡蛎、龙骨、龙齿、石决明、珍珠母等一系列矿物、贝壳类药物,取其质重沉降之性,镇潜浮阳,安神定志。
再佐以浮小麦敛汗养心、除烦,绿萼梅芳香理气、疏肝和胃,生甘草调和诸药,清热解毒。
一张药方,融汇了疏肝、清火、涤痰、镇惊、潜阳、安神等多种治法,配伍严谨,层次分明。
写罢,林远志将药方递给段鸿雁。段鸿雁如获至宝,立刻用手机拍下,迅速转发给信得过的药剂师,嘱咐连夜配药煎煮。
“诊断就先到这里。”林远志起身,“先按这个方子服用三五剂,密切观察她的情绪、睡眠、言语、二便等方面的变化。有任何情况,随时通过萧掌柜联系我,我再根据情况调整方药。”
邢磊感激道:“林医生,大晚上的,辛苦你们跑这一趟,真是太不好意思了!要不这样,我在军区招待所给你们安排房间,休息一晚,明天早上再送你们去机场?”
林远志婉拒了:“谢谢邢长官好意。我们还是按原计划返回吧,明天医馆还有工作。现在去机场,时间刚好。”
邢磊见状,也不强留,立刻打电话安排司机送他们去机场。
段鸿雁则提过来几个早已准备好的、包装精美的礼盒,塞到萧宣手里,恳切地说:“一点西陇的土特产,不成敬意,请务必收下!这次真的全靠你们了!”
吉普车再次驶入夜色,将林远志和萧送回了西陇机场。
距离凌晨一点半的返程航班还有一段时间,两人在机场咖啡厅找了位置坐下。
萧宣搅动着杯中的咖啡,轻声问:“远志,这次你有几分把握?”
林远志望着窗外机场跑道的灯光,沉吟了一下,回答道:“八成左右吧。”
萧宣有些惊讶:“八成?可小秋这情况,看起来比马老师当初要严重得多啊!”
林远志转过头,解释道:“有时,症状越剧烈、越典型,病程越短,辨证反而越清晰,治疗起来见效也可能更快。这种突发的、痰火交织的狂证,在现代医学看来或许棘手,但在中医典籍中记载颇多,理法方药都有成例可循。这正是中医积累千年经验的优势所在,面对许多突发、怪异的病症,不会毫无头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