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州同安码头,人声鼎沸,前所未有的忙碌。
无数装载着郑家细软财货的船只几乎将港口塞得水泄不通,桅杆如林,风帆蔽日。
栈桥之上,新任大明东南水师总兵朱成功、福建巡抚路振飞,以及泉州的大小官员、富商士绅,乃至无数自发前来送行的普通百姓,汇聚成庞大的人群,共同恭送中军都督府左都督、靖海侯郑芝龙及其族人北上京师。
郑芝龙虽横行海上,亦正亦邪,但对桑梓故里却颇有恩惠。
他出资修桥铺路,广设义学,每逢灾年必开仓赈济。
福建地瘠民贫,郑家掌控的庞大海上贸易网络,几乎养活了整个同安乃至泉州沿海的百姓,无数人直接或间接依靠郑家谋生。
此刻郑氏举族北迁,许多人内心不免为未来的生计感到彷徨。
幸而朝廷接管郑家舰队与船厂后,宣布将扩大规模,继续发展海事,这才稍稍安定了民心,未生变故。
郑芝龙与路振飞及一众官员士绅从容话别,神色平静,不见丝毫落魄。
待与众人寒暄完毕,他将朱成功单独唤至即将启航的座船甲板上。
“噗通”一声,朱成功重重跪在父亲面前,声音哽咽:“父亲大人!孩儿不孝,辜负您的期望,出卖家族基业……孩儿……已不配再姓郑了!”
郑芝龙俯身,用那双曾经执掌生杀、如今却略显疲惫的手,稳稳地将儿子扶起。
他凝视着朱成功,眼中没有责怪,反而流露出一种复杂的释然与欣慰:
“森儿,快起来。”
他声音低沉却清晰:“你被陛下赐国姓‘朱’,名‘成功’,此乃我郑家满门的荣耀,是天恩浩荡!是为父一时利令智昏,妄图挟持伪帝,行那悖逆之事,险些将郑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幸亏我儿立场坚定,深明大义,在关键时刻,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这才将郑家从悬崖边上拉了回来啊!”
他长叹一声,望向远方无垠的大海,语气中带着一丝英雄暮年的感慨:“为父纵横四海二十余载,叱咤风云,享尽人间富贵,见识过最高的浪,也经历过最险的滩,此生可谓无憾。唯有一事……始终耿耿于怀,未能如愿。”
朱成功立刻肃然道:“父亲大人有何心愿?只要不悖于大明,不违于忠义,孩儿纵使肝脑涂地,也必为父亲达成!”
郑芝龙抬手,指向大海的东方,目光深邃:“你看那海天相接之处的大员(台湾),土地肥沃,物产丰饶,本可养民无数。可惜如今却被红毛藩(荷兰人)窃据。若上天能再宽限为父几年时光,让我拿下大员,作为郑家真正的退路与根基,或许……今日又是另一番光景了。”
他的语气转为凝重,带着深深的嘱托:“这些红毛藩,狼子野心,绝非善类!他们占据大员,扼我海疆,终将成为我大明心腹之患。我儿,你既执掌东南水师,务必以收复大员、驱逐红毛为己任!绝不可让他们长久盘踞,遗祸子孙!”
朱成功目光坚定,慨然应诺:“父亲放心!陛下早有收复大员之志!孩儿以郑家水师为骨干组建新军,正是为了有朝一日,犁庭扫穴,将红毛彻底逐出我华夏海疆!”
郑芝龙微微颔首,从怀中郑重取出一卷羊皮图纸,递到朱成功手中。
“此乃热兰遮城与赤嵌楼等红毛核心据点的详细布防图。想来对你有用。”
朱成功展开地图,心中剧震。
图上不仅精确标注了炮台位置、兵力配置,连换防时间、潮汐规律等极机密信息都一清二楚!
“如此详尽……父亲,莫非我们在红毛堡垒中,早有内应?”
郑芝龙嘴角露出一丝莫测的笑意:“红毛防范极严,此前几批探子皆折戟沉沙。直到不久前,才终于有人成功打入其核心。关键时刻,他自会与你联络。”
他顿了顿,语重心长地最后嘱咐道:“舰队里的郑家元老,为父会全部带走,不给你留任何掣肘。那些桀骜难驯的,也已发放厚赏,令其解甲归田。如今留在你身边的,多是郑家年轻一辈的可造之材,他们是你稳住局面的根基。”
“森儿,记住,郑家未来的荣光,不再取决于船多船少,而系于你在东南为朝廷立下的功勋!你在前方建功越多,我郑家在京师,便越是稳如泰山,显赫无双!”
言尽于此,郑芝龙最后深深看了儿子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入心底,随即毅然转身,步入船舱,再无回头。
帆影渐远,海天一色。
朱成功明白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
接手东南水师后,朱成功深知这支以郑家旧部为核心的队伍内部盘根错节,还难以发挥最大战力。
他立刻进行了大刀阔斧的调整,打乱原有的郑家指挥体系,将关键职位安插上自己的心腹军官。
同时,朱由崧也从天津水师、登莱水师等处抽调了三千名官兵并入东南水师。
此举一石二鸟:既能借助朝廷力量稀释、消化郑家的残余影响力;又能让这些官兵在将来返回原部队时,将新式战法和经验传播开来。
朱成功很清楚,造船易,育人难。
即便是风帆战列舰这样的巨舰,凭借大明的国力,一年半载也能下水;但一名经验丰富、能驾驭风浪、操作火炮的水兵,没有三五年甚至十载的锤炼绝难成才。
因此,这支新水师的骨干,依然是以原郑家水手为主。
然而,这种整合也催生了新的派系。
逐渐形成了以施琅为首,坚决拥护朱成功改革的“少壮派”;以及以郑彩为核心,力图维持郑家旧有传统和利益的“守旧派”。
郑彩此人,虽自称郑芝龙“族侄”,实则并无血缘关系。
但他能力出众,深得郑芝龙信任,被当作继承郑家“海上事业”(尤其是那些不便明言的势力)的隐形接班人来培养。在郑芝龙的蓝图里,长子郑森走阳光大道,光耀门楣;而郑彩则负责掌管阴影中的力量。
因此,郑彩在郑家旧部中根基深厚,威望甚高,相比之下,常年在外求学、缺乏行伍根基的朱成功,在基层水兵中的号召力反而不如他。
所幸郑芝龙北上前有严令,郑彩表面上对“国姓爷”朱成功还算恭敬,不敢公然违逆。但他对“叛徒”施家叔侄,就没那么好脸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