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光帝朱由榔的南下之路,可谓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
先前马士英的凤阳兵马虽然跋扈,但马士英终究还是士大夫出身,讲究些体面章法;而眼前这靖海侯郑芝龙,可是实打实的海盗出身,其行事作风,更添了几分难以预测的狠辣与直接。
怀着这般忐忑,船队缓缓驶入了福州港。
令朱由榔颇感意外的是,码头上竟是旌旗招展,仪仗森严。只见靖海侯郑芝龙身着御赐蟒袍,亲自率领福建文武官员,肃立迎候。
眼见御驾靠岸,郑芝龙率先跪伏于地,声音洪亮,姿态放得极低:“微臣福建总督、靖海侯郑芝龙,率领福建文武,恭迎弘光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他这般出乎意料的谦卑恭敬,与之前郑芝豹在定海的蛮横强行形成了鲜明对比,反倒让朱由榔一时有些无所适从,愣在当场。
一旁的大学士阮大铖见状,急忙低声提醒:“陛下,眼下想要‘恭迎’圣驾的,可不止郑家。两广的丁魁楚、湖广的何腾蛟,皆虎视眈眈。郑芝龙如此作态,无非是想将陛下牢牢控于掌中,留在他的地盘上。当此之际,陛下不妨先行示好,加封郑芝龙及其子弟,以安其心,再图后计。”
历经数次被“拥立”又几乎被架空,朱由榔早已不是当初那个懵懂少年。
他瞬间明白了阮大铖的言外之意——这是要他以名爵换空间。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丝和煦的笑容,快步上前,亲手搀扶起郑芝龙:
“时危见臣节,板荡识诚臣!靖海侯于危难之际,忠心护驾,于我大明有擎天保驾之功!朕心甚慰!朕今日便加封爱卿为太师,天下兵马大元帅,总揽全国军务,替朕督师,抵御北军,匡扶社稷!”
郑芝龙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但面上却故作惶恐,连连摆手,坚持推辞:“陛下!臣虽有微末之功,然太师之位尊崇,天下兵马大元帅之职更是关系社稷安危,臣……臣才疏学浅,实难当此重任!还请陛下收回成命!”
朱由榔早已看穿他这欲擒故纵的把戏,按住他的手臂,语气更加“恳切”:“此刻国事艰难,正需重臣砥柱中流!放眼天下,能担此重任者,非靖海侯莫属!万望爱卿以江山社稷为重,就不要再推辞了!”
郑芝龙毕竟海盗出身,缺乏士大夫那套“三辞三让”的耐心,眼见皇帝给足了台阶,便不再客气,顺势“勉为其难”地叩首谢恩:“这……臣,郑芝龙,叩谢陛下天恩!必当竭尽全力,死而后已!”
太师虽是虚衔,但这“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名号,却让他至少在法理上拥有了节制各路兵马的权力,这正是他梦寐以求的。
“臣已为陛下备好行宫,并设下薄宴,为陛下接风洗尘!”郑芝龙志得意满地在前引路。
然而,宴无好宴。
酒过三巡,大权在握的郑芝龙终于按捺不住,开始展露獠牙。
他借着酒意,向朱由榔“建议”道:
“陛下!如今圣驾已安抵福州,臣以为,可将福州改名为‘福京’,作为我大明临时行在,以正视听!”
“此外……”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弘光’此年号,臣觉不甚吉利。陛下如今身居‘福京’,正当万象更新,何不改元‘隆武’,以示陛下隆兴武备,光复神州之雄心?”
此议一出,郑家心腹如兵部左侍郎施福、其弟郑芝鹏等人立刻纷纷出言附和,声势逼人。
席间并非全是郑家党羽,尚有如右佥都御史路振飞、礼部尚书黄道周、从江西辗转而来的江西巡抚杨廷麟等忠于朝廷的大臣。
黄道周性情刚烈,闻言当即色变,便要起身驳斥,身旁的路振飞急忙在桌下死死拉住他的衣袖,低声道:“黄公息怒!如今兵马钱粮尽在郑氏之手,此乃试探之举,正欲寻衅诛除异己,万不可中计啊!”
然而,终究有忠直之士按捺不住。一位御史愤然离席,指着郑芝龙怒斥:“年号乃国之大事,岂是臣子可以妄议更改?弘光乃陛下登基时众臣所定,尔等……”
他话未说完,郑芝鹏已猛地拍案而起,厉声喝道:“狂悖逆贼!竟敢当廷污蔑太师,动摇国本!左右何在?将此逆臣拖出去,斩了!”
如狼似虎的郑家亲兵立刻涌入,不由分说便将那御史拖出殿外。片刻之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夜空,随即一切归于死寂。
大殿之上,顿时鸦雀无声,落针可闻,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的恐怖。
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中,黄道周强压下滔天的怒火与悲愤,须发微颤,缓缓起身,对着朱由榔和郑芝龙拱了拱手,声音干涩而沉重:
“太师……所言,亦是为国考量。福州既为行在,更名为‘福京’,合乎礼制,臣附议。至于改元……如今尚是弘光元年,依祖制,即便要改元‘隆武’,也当待明年岁首,方为正理。望陛下、太师明察。”
他这番话,已是屈辱之下所能争取的最大底线,既暂时稳住了郑芝龙,也保住了“弘光”皇帝最后的体面!
朱由榔对此早就不在乎了,从定海被强行拽上船的那刻起,他就预料到了如今的局面,无非是马士英换做了郑芝龙而已!
离开那场充斥着胁迫与血腥的接风宴,郑芝龙脸上虚伪的恭敬瞬间褪去,恢复了海上枭雄的冷厉。
他并未休息,而是立刻将郑芝鹏、施福等绝对心腹重新召集到戒备森严的靖海侯府密室。
“都看看这个。”
郑芝龙没有多余寒暄,直接将那份由施琅带回的图纸在巨大的海檀木桌案上铺开!
“这是北军,鼓出来的新玩意儿——风帆战列舰!”
图纸展开的瞬间,密室内响起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在座的皆是刀头舔血、在风浪里搏杀半生的海盗巨寇,他们或许不通文墨,但对船只和海战有着野兽般的直觉。
图纸上那前所未有的庞大船体、多层连续炮甲板、密密麻麻的炮窗标识……无不冲击着他们的认知。
郑芝鹏猛地站起,手指颤抖地指着图纸,声音因惊骇而有些变调:“如此巨舰,如此多的红夷大炮!一舰之火力,恐抵我数艘三桅大船!这……这简直是海上堡垒!”
郑家赖以称霸海洋的三桅战船,在此图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和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