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在黎明前收了尾,竹楼檐角的铜铃还挂着水珠。
安燠趴在廊下的藤椅上啃桃子,发梢沾着夜露凝成的细珠,晃得像狐狸耳朵上的银坠子。
程砚蹲在她脚边擦钉耙,粗布坎肩前襟还沾着昨晚帮李阿婆修篱笆时蹭的草屑,见她啃得汁水顺着下巴滴到衣襟上,刚要掏帕子,就听山脚下传来清越的鹤鸣。
来了。安燠舔了舔指尖的桃汁,眼皮都没抬。
程砚抬头望向来路——晨雾里三道金纹紫绶的灵光破雾而来,最前头的仙官捧着块玉匣,玉匣上流转的灵光刺得山雀扑棱棱往林子里躲。
他把钉耙往地上一拄,坎肩下的熊尾巴在身后晃了晃,倒像是在给安燠捧场。
仙官踩着云头落在竹楼前,广袖一振行天礼:玉面夫人,上界感怀程山神护民有功,特赐紫绶灵光符——
迟到了三年两个月零七天。安燠咬下最后一口桃子,把桃核往程砚手里一丢。
她从藤椅下摸出本红皮账簿,封皮烫着不周山历史欠账清单九个金漆大字,风伯三年前春耕时贪睡,少调了三次和风;雨师去年伏旱,该降雨四十七刻只下了半柱香;雷公更妙,前儿劈歪的雷烧了张老汉麦垛,要不是程砚用钉耙挑着湿被子扑火——她翻到第二页,这些账,利息按民心通胀率算,折合蜂蜜三千斤、山杏五万颗。
仙官的手指在玉匣上抖了抖:夫人这是...何意?
何意?安燠歪头笑,狐狸眼尾往上挑,从前你们坐云端发俸禄,我们跪着接;现在不周山不领俸禄,只收租子。她翻开账簿,纸页窸窣响得像山涧流水,雷部每月派个副将,来山巅静坐七日——尝尝百姓听见雷声时缩在屋檐下的滋味;火德星君下月十五来,我让人煮锅灰烬饭,他当年烧了半村房屋,总得知道那烟呛嗓子的味儿;巡天府的差役更简单,每月轮两个来当一日巡山员,背着程砚的钉耙走完三十里山路。
程砚在旁边摸了摸钉耙齿,突然插了句:钉耙沉,得换铁的。
对,铁的。安燠立刻在账簿上画了个圈,完不成任务?
明年香火减半。她把账簿往仙官怀里一推,你且带回去给玉帝看看,是继续让神仙当泥菩萨供着,还是真学程砚——她瞥了眼蹲在地上擦钉耙的男人,当个人。
仙官捧着账簿倒退两步,紫绶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他低头看见账页最底下用朱砂写着本账单解释权归不周山山神府所有,喉结动了动:这...这成何体统?
体统?安燠从藤椅上坐直,发间那支青玉簪子闪了闪,三年前程砚替雷公扑火时,你们说神仙犯错自有天规;两年前他替被劈歪的树精说情,你们说草木成精本就该罚;上个月小栓子被野狗追,是程砚用钉耙吓退的狗,你们的巡天府差役呢?她指尖敲了敲账簿,现在你们倒想起赐符了?
晚了。
程砚突然伸手把她一缕乱发别到耳后,尾巴尖悄悄卷住她手腕:别气,王婶的糖糕还热着。
安燠的耳尖红了红,却没躲,反而握住他的尾巴晃了晃:你呀,就知道护着我。
仙官看着这对旁若无人的道侣,额角渗出细汗。
他偷眼瞧程砚的钉耙——钉齿上还沾着今早帮农妇扶秧苗时的泥,突然想起前儿在凌霄殿听雷公嘟囔那钉耙比雷楔还沉三分,后颈就开始发凉。
他对着玉匣作了个揖,声音发虚:下官...下官这就回禀。
慢着。安燠喊住他,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把这个给体验营的官儿们。瓶子里装着深褐色的墨汁,显隐墨汁,写在他们官服上——她眨眨眼,干了看不见,等他们真为百姓做了事,自然会显出来。
仙官接过瓶子,指尖触到瓶身时,墨汁突然渗出一道淡金色的纹路。
他打了个寒颤,也不敢多问,抱着账簿驾云走了。
程砚凑过来瞧那瓶子:这是?
秘密。安燠把瓶子收进袖中,望着仙官消失的云头笑,等他们穿去体验营,我再告诉你。
山脚下突然传来小栓子的吆喝:程叔!
张老汉家的牛又顶翻菜筐啦!
程砚抄起钉耙就要跑,却被安燠揪住坎肩:回来!她拽着他在藤椅边坐下,从竹篮里摸出块糖糕塞进他嘴里,先吃,吃完再去。
程砚嚼着糖糕,尾巴尖悄悄绕住她的腰。
晨雾散了,阳光透过竹帘洒在账簿上,历史欠账清单几个字被晒得发亮。
远处传来孩子们唱童谣的声音:钉耙一挥不是打,是为了咱们都能活——
安燠望着程砚沾着糖渣的嘴角,突然想起系统前晚弹出的提示:【宿主新成就:让神仙学做人】。
她摸出那青瓷瓶,瓶身上的金纹又深了几分。
夫人在想什么?程砚含着糖糕含糊问。
在想...安燠把瓶子在指尖转了转,等他们穿了这墨汁染的官服,明年该给政绩显影剂取个什么名字好。
山风掀起竹帘,吹得账簿哗啦翻页。
最后一页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行小字:待显影剂成,收租子升级为——后面的字被风卷走,只余下半滴墨迹,像颗待落的星子。
竹帘被山风掀起又落下,安燠望着账簿上那半滴墨迹,指尖轻轻叩了叩案几。
程砚刚把张老汉的牛赶回牛棚,沾着草屑的坎肩还没来得及换,就见她突然跳起来,拽着他往丹房跑:走,去捣鼓显影剂!
我昨晚梦到用青丘狐尾草加露水熬汁,说不定能让墨迹显影更鲜亮——
夫人慢些。程砚被她拽得踉跄,尾巴却自觉绕住她手腕防她摔倒,前日你熬的那锅墨汁把我钉耙染成靛蓝色,李阿婆还说像新娶的蓝布衫呢。
那是实验!安燠回头瞪他,发间青玉簪子晃得他眼晕,现在要升级的是政绩显影剂,得让神仙们的功德罪过都明明白白晒在太阳底下。她踢开丹房木门,案上整整齐齐摆着十二种药草,最中间的青瓷瓶里,深褐色墨汁正泛着细密的金泡,前日我让仙官带回去的显隐墨汁,是拿山民的香火灰淬的——他们做了好事,香火旺,墨迹就金亮;要是偷懒耍滑...她勾唇一笑,香火淡了,墨迹就该泛灰了。
程砚蹲下来看她往瓷瓶里添狐尾草汁,钉耙靠在墙角,齿尖还粘着半片青菜叶:前日山脚下王屠户说,巡天府的差役来送米,米袋上写着新米五百石,可打开全是陈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