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层里那卷草案被风卷得哗啦作响时,下界的雨先落了下来。
安燠正蹲在院门口给小芽扎狐狸耳朵形状的发辫,竹篾梳子刮过孩子细软的发丝,突然听见隔壁王婶的大嗓门炸响:哎呦老天爷!
村头老槐树上贴的啥?
红纸上头还盖着雷部印——
小芽的脑袋地转过去,发辫被扯得歪了半截。
安燠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就见三五个村民举着油布伞围在老槐树下,雨珠顺着伞骨往下淌,把红纸边缘洇出暗红的毛边。
玉面夫人!二狗子抹了把脸上的雨水跑过来,手里还攥着半张被撕下来的诏书,上头说程山神是逆神,要抓去天牢——
话音未落,院外突然响起一声。
安燠抬头,就见程砚顶着块破草席冲进院子,背上还趴着个烧得脸蛋通红的小娃。
他熊皮坎肩全湿透了,雨水顺着发梢滴在青石板上,怀里却小心护着个粗陶药罐,罐口飘出的姜汤味混着雨水的腥气:小栓子他娘说娃烧得说胡话,我背去镇里找了张大夫——
小娃迷迷糊糊伸手去抓程砚的络腮胡,程砚偏头躲了躲,却把脸凑得更近:烧得手都烫人,张大夫说喝了药再捂捂汗就好。他这才注意到院里的紧张气氛,水珠顺着鼻尖往下掉,咋了?
你们这脸色跟我上次误把蜂窝当野梨摘似的。
安燠接过药罐,指尖触到他湿冷的手背。
她低头替小芽理了理歪掉的发辫,发尾的红绳在雨里晃成小灯笼:天庭发了通缉令,说你是妖神逆天。
程砚的熊耳朵在草席下抖了抖。
他把小娃轻轻放在竹榻上,伸手替孩子掖了掖被角:就为我上次拦着雷部劈那棵要成精的老松树?他蹲下来和安燠平视,雨水顺着眉骨滴进眼里,他也不擦,可那树精才化形三天,就救了掉悬崖的放牛娃——
他们要的不是道理。安燠抽了张帕子替他擦脸,帕子很快吸饱了水,是要立个规矩:敢替妖怪说话的神,得死。她望着院外越聚越多的村民,老槐树下的红诏书被雨打湿,可老百姓的规矩是——
程大叔背我家小栓子看病!
程山神去年冬天给我家修漏风的墙!
院外突然炸开七嘴八舌的嚷嚷。
安燠透过雨幕看见李阿婆柱着拐杖往老槐树下挪,王猎户把自家猎刀往地上一插:要抓程山神?
先踩过我这把刀!
程砚的耳朵慢慢竖起来,尾巴尖在草席下悄悄卷住安燠的手腕。
她摸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修桥时被石头磨的,是背娃时被竹筐勒的,是替村民打家具时被刨子蹭的。
系统。她低头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说,他们要通缉一个神?
可老百姓只认识一个会修桥、救娃、帮收稻的程大叔。
系统的金光在她视网膜上闪了闪:【检测到宿主启动习惯即信仰领域。
当前百姓自发维护度:97%】
不抵抗,不解释,不停工。安燠摸出怀里的小本本,上面新添了一行字:让神仙的规矩,撞一撞人间的道理。她抬头时,程砚正把小娃的手放进自己掌心里焐着,水珠顺着他下颌滴在娃的手背,你明天照常巡山,遇着要塌的篱笆就扶,见着掉井的猪就捞——
那要是仙吏来抓我?程砚歪头,发梢的水珠子甩在她鼻尖上。
会有人替你挡。安燠指了指院外。
李阿婆已经把红诏书撕了个角,举着碎纸片骂:我活了七十岁,头回见神仙抓活菩萨!
第二日雨过天晴,程砚扛着钉耙刚走到村口,就见三个穿着玄色法衣的仙吏拦在路中间。
为首的仙吏甩着拂尘:程砚,奉玉帝诏——
程大叔!
程山神!
话音被此起彼伏的呼唤淹没。
小栓子举着半块烤红薯跑过来,往程砚怀里塞:我娘说你肯定没吃早饭!阿巧提着竹篮挤进来,里面是刚摘的野莓:给你当零嘴!最前头的李阿婆把拐棍往仙吏脚边一戳:要抓人?
先说说你们神仙去年帮我家挑了几担水!
仙吏的拂尘被小栓子扯住了穗子,急得脸都红了:放肆!
尔等可知包庇逆神的下场?
逆神?王猎户抱着刚猎的山鸡挤过来,去年我媳妇难产,是程山神翻了三座山请的稳婆;前年发大水,是程山神用钉耙砸开的泄洪口——你们神仙倒是说说,逆的哪门子天?
程砚站在人群中央,钉耙柄上还挂着小栓子的烤红薯。
他望着周围仰起的脸,突然笑出了声。
熊耳朵在晨光里抖了抖,他弯腰把阿巧的竹篮往上托了托:野莓洗过没?
别吃坏肚子。
这一幕被蹲在墙头上的村学究记进了新抄的竹片里。
他戴着老花镜,笔尖在竹片上沙沙响:五月十五,程山神被仙吏围堵于村口,百姓以食相赠,以理相争,山神笑而抚孩童,终未被执。
三日后,山脚下的茶棚里,南来北往的商客举着竹片念:五月十六,程山神帮张老汉修牛棚;五月十七,替刘寡妇补晒被雨打湿的稻谷......连路过的游方小神都凑过来看,摸着下巴嘀咕:原来山神该管牛棚漏雨?
该帮晒稻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