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祭后的不周山像被揉软了的面团,老陶匠蹲在窑前敲泥胚,敲一下嘟囔一句:\"奇了,这土往年要摔八遍才黏手,今儿摔五遍就软得跟新媳妇的手似的。\"山脚下的酒坊飘出新酿的米香,王婶端着腌黄瓜坛子往程家院子走,半道上遇见挑水的猎户,两人站在青石板上唠:\"您家狗腿子可算能跑了?\" \"托山神的福!\" 话音飘进安燠耳里时,她正趴在共业碑前翻台账,鹅毛笔记密密麻麻记着春祭后七日的善行——前日李二柱帮张寡妇挑水没登;昨日小栓子给老猎户送药没报;今早王婶偷偷往程砚窗台上塞腌黄瓜,连石片都没刻。
\"夫人,茶凉了。\"程砚端着粗陶碗过来,熊掌大的手托着碗底,指节还沾着酒窖的湿木屑。
安燠捏着台账角抬头,见他眉梢沾着星子似的酒糟,突然想起系统刚走那晚,他也是这副沾着人间烟火的模样。
她把台账往石桌上一扣,指尖敲了敲空白的\"未申报善行\"栏:\"你说怪不怪?
上个月光帮人修屋顶就记了十七条,这七日倒好,全成了'应该的'。\"
程砚蹲下来,粗粝的拇指蹭了蹭她发顶:\"好事儿啊。\"他声音闷得像熊瞎子滚进草垛,\"您当初说要让'行善'比'记善'先到心里头,这不成了?\"安燠盯着他沾着酒糟的睫毛,突然伸手揪住他耳朵——三年前刚认识时,这熊瞎子总板着张脸说\"神仙要守规矩\",现在倒会用她的话堵她了。\"可人心太顺的时候...\"她松开手,指甲在石桌上划出道浅痕,\"往往要来点'倒劲儿'。\"
程砚的耳朵尖红了红,起身时带起一阵风,吹得台账页哗哗响。
他往酒窖方向走,背影像座会移动的小山:\"夫人且瞧着,我这两日酿的酒,许能吹出点'倒劲儿'。\"
安燠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直到第三夜巡山回来。
山风裹着槐花香往她袖口里钻,路过酒窖时,突然听见\"咕嘟\"一声——不是酒液发酵的闷响,是混着鼻音的梦话:\"娘...我想吃您蒸的槐花馍...\" 她脚步猛地顿住,这声音太熟了——三年前巡山役遇袭,那孩子最后攥着半块冷馍咽的气,临终前说的就是这句话。
酒窖木门没关严,透出一线昏黄。
安燠扒着门缝往里瞧,程砚正弯腰搅拌陶坛,熊爪子上沾着墨绿色的苦艾草汁,坛边还堆着泡得透亮的辣萝卜皮,最离谱的是神核树的树皮——那树长在不周山最深处,树皮里凝着上古神裔的残息,他竟刮了指甲盖大的一片,磨成粉撒进酒里。
\"程砚!\"她踹开木门,惊得坛中酒液溅出几滴,落在青石板上滋滋作响。
程砚直起腰,肩头还挂着酒漏子,见是她,反而笑出一口白牙:\"夫人来得巧,这酒快成了。\"
\"成什么成?\"安燠指着坛中翻涌的酒液,刚才那句\"槐花馍\"又冒出来,混着细碎的抽噎,\"这是引梦酒?
你当自己是夜游神?\"她突然想起系统刚走时,共业碑说\"春祭不必演礼\",想起那些漂满心泉的石片,想起蓝苔藓爬上门楣时,像山在长牙——原来这熊瞎子早就在琢磨,用最笨的法子,把人间的魂儿往天上传。
程砚擦了擦手,从坛边摸出块黑黢黢的辣萝卜皮,塞到她嘴里:\"您尝尝,这是王婶去年腌的,她总说'打了半坛',可坛底还剩小半块。\"他转身拍了拍酒坛,酒液突然安静下来,浮起一层细碎的金斑,\"我不是要窥探,是想让他们听听。\"
安燠咬着辣萝卜皮,辣得眼眶发酸。
共业碑的投影突然在酒窖墙上展开——那是千里外的天庭废墟,几个低阶仙吏瘫在破殿里,睫毛剧烈颤动。
画面一转,是个裹着破袄的孩子,把最后半块饼塞进母亲嘴里,母亲的手已经凉了,却还在摸他的头:\"宝儿...不饿...\" 孩子哭着摇头,眼泪滴在饼上:\"娘吃,娘吃了就能活...\"
酒坛里传来抽噎声,和投影里的哭声叠在一起。
安燠这才看清,酒液里浮着无数细如牛毛的金线,每根线都连着某个凡人的记忆——王婶藏起来的腌黄瓜,猎户家狗腿子摇尾巴的样子,小栓子送药时红着耳朵跑开的背影。
程砚说的\"送家乡味\",哪里是酒?
是把不周山的烟火气,酿成针,扎进那些被规矩冻硬的仙吏梦里。
\"他们总说'妖邪该诛'、'凡心当戒'。\"程砚摸着酒坛,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可神仙也是人修的,忘了自己当凡人时,也会疼,也会馋,也会把最后半块饼塞给娘。\"
安燠突然伸手按住他搅拌的手。
酒液里的金线突然亮了亮,映得两人手背都是暖黄的光。
她想起系统消失那晚折的纸船,想起心泉里漂着的石片,想起山新长出来的\"牙\"——原来最锋利的倒劲儿,从来不是刀枪,是让那些忘了疼的人,重新尝到疼的滋味。
\"再加一味。\"她松开手,指尖轻轻点在酒坛沿,\"明儿我去村头,找小栓子要一滴泪。\"程砚挑眉:\"他又没伤心事。\"安燠笑了,眼尾翘得像狐狸:\"他前儿还跟我说,想他娘了。\"
酒坛里的金线突然缠成个小团,像朵正在绽放的花。
山风从酒窖窗口钻进来,卷着程砚身上的酒气,混着远处传来的梆子声——一更天了,可这酒,才刚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