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窖里的陶坛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安燠捏着琉璃瓶的手悬在坛口，瓶中那滴泛着淡青色的符文露正缓缓凝结——那是小栓子蹲在村头老槐树下哭了半宿才攒下的思亲泪，混着她用《睡仙诀》提炼的灵气，此刻正顺着瓶口坠成晶亮的线。
\"夫人，手稳着些。\"程砚扒在坛边看得紧张，熊爪子下意识想去扶她手腕，又怕沾了酒气坏了火候，最后只能搓着沾了酒糟的指腹在裤腿上蹭，\"上回您说要'疼到心坎里'，这泪可金贵着呢。\"
安燠没回头，眼尾却悄悄弯了弯。
小栓子哭的时候她蹲在旁边，那孩子抽抽搭搭说\"我娘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说等槐花再开就回来\"，她摸出帕子给擦眼泪，帕子上沾的不仅是泪，还有孩子袖口里蹭的槐花香。
此刻这滴泪落进酒里，坛中酒液突然翻涌成漩涡，金线似的记忆光带\"唰\"地窜起三寸高，其中一缕竟凝成半朵槐花，颤巍巍浮在液面。
\"成了。\"她放下琉璃瓶，指尖在坛沿敲出清脆的响，\"再放张便条。\"程砚早把裁好的竹片递过来，竹片上还留着他新磨的墨香——这熊瞎子前儿非说\"神仙也得看字儿暖\"，特意去村学跟老先生学了小楷。
安燠提笔时手腕顿了顿，笔尖在竹片上洇开个小墨点，末了却写：\"我娘说，槐花馍要蒸得软乎，才兜得住念想。\"
程砚凑过来看，喉结动了动：\"王婶昨儿还说，您写的字儿比她腌的黄瓜还脆生。\"安燠没接话，低头把竹片塞进坛口的泥封里。
她知道这酒要送去哪儿——七百里外那座焦黑的情志监测塔遗址，三年前孙悟空一棒砸了塔基，说是\"砸了神仙的眼睛\"，可那些守塔的仙吏还缩在废墟里，抱着《正统志》抄本当救命符。
\"他们的眼睛早瞎在规矩里了。\"她把最后一坛酒封好时，山风卷着晨雾钻进酒窖，程砚的熊耳朵被雾水打湿，正耷拉着往她肩上蹭，\"但心...总得给条缝儿透透气。\"
七日后的卯时三刻，安燠正蹲在共业碑前核对春种台账，突然听见山脚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她抬头时，程砚正从山顶往下跑，熊皮坎肩被风灌得鼓鼓的：\"夫人！
监测塔方向传讯！\"
共业碑的投影\"唰\"地展开，画面里是三座焦黑的断塔，三个穿褪色官服的仙吏正跪在瓦砾堆里，其中一个老头攥着本《正统志》，撕得碎纸片乱飞：\"我娘当年在山坳里挖野菜，给我留半块馍！\"另一个年轻些的仙吏抱着头哭，肩膀抖得像筛糠：\"我上山当差前，我媳妇塞给我一包炒黄豆...我都没吃完！\"
\"认证中——\"共业碑的石纹泛起金光，安燠的狐狸耳朵尖微微一动，她听见心泉方向传来\"哗啦啦\"的水声。
转头时正看见程砚瞪圆了眼，指向山坳：\"心泉！
心泉倒流了！\"
两人顺着石阶狂奔到心泉边，清冽的泉水正打着旋儿往上涌，水面托着几十枚玉简，每枚都刻满歪歪扭扭的小字：\"那年我踢了要饭的孩子，他手里攥着半块冷饼\"、\"我查妖时烧了山民的房子，老妇人跪在火里捡锅铲\"。
程砚蹲下来捡起一枚，指腹蹭过\"原清查司执笔吏\"的落款，声音哑得像破了的铜锣：\"他们...在忏悔。\"
共业碑的金光突然大盛，石面上浮出一行字：【认证通过：忏悔真实】。
安燠望着泉水里摇晃的玉简，想起酒坛里那些金线——原来最硬的规矩，也架不住凡人的念想泡软了心。
当晚，程砚抱着空酒坛坐在山顶。
他特意摘了山桃花插在坛口，酒气混着花香飘进安燠的鼻子里。\"你说，他们梦见咱们了吗？\"他望着星河，喉结动了动，\"梦见王婶的腌黄瓜，小栓子的药，还有...我偷摸给你藏的山杏？\"
安燠靠在他肩上笑，手指戳了戳他胸前的熊毛：\"说不定梦见你扛着钉耙追兔子，摔进泥坑那回。\"程砚刚要反驳，山脚下观测站突然亮起一道光——那台闲置三年的传讯镜自行转动，镜面映出一只颤抖的手，正用炭笔在树皮上画画：熊影抱着光屁股的小娃，身后飘着三缕炊烟，画角歪歪扭扭写着：\"申请返乡，愿为凡民\"。
\"他们...想回家了。\"程砚伸手碰了碰镜面，倒影里的手也跟着动，像隔着山水在握手。
安燠望着那幅画，突然想起小栓子画的\"娘亲的槐花馍\"，想起王婶在程砚窗台上放的腌黄瓜——原来神仙要的，从来不是多高的塔，多厚的书，是能晒着太阳，闻着饭香，说句\"我想回家\"。
夜风渐凉时，程砚拍了拍她的背：\"回屋吧，你前儿说软塌上晒了狐尾褥子。\"安燠没动，反而往他怀里缩了缩。
等他再低头，就见她闭着眼，睫毛在月光下投出小扇子似的影子，尾巴尖却从斗篷里偷偷钻出来，在石地上扫出个小漩涡——这狐狸，又装睡呢。
程砚憋着笑把人抱起来，狐尾扫过他下巴，痒得他直抽气。
路过酒窖时，他瞥见坛口的泥封上，不知何时爬了片蓝苔藓，正顺着陶坛往坛口探——像山新长出来的、会挠人心窝的小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