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风停了(1 / 2)

风声在沈昭岐的耳畔呼啸,像一场盛大的告别。

他躺在开满了“不谢花”的山坡上,微弱的呼吸几乎与草叶的颤动融为一体。

他不再试图说话,也不再挣扎起身,只是静静地听着——远处,有孩童用稚嫩的嗓音清唱着他听不懂的方言小调;近处,是“不谢花”厚实的叶片相互摩擦时,发出的那种独有的沙沙声。

还有风。

风掠过枯枝,穿过茶林,带来熟悉的节奏。

这风声他太熟了,熟得就像十五年前,他第一次打开直播时,那台破旧手机的镜头在晃动中夹杂的背景杂音。

那一刻,他对着屏幕里寥寥无几的观众,紧张到手心冒汗,却故作镇定地笑着说:“大家好,我叫沈昭岐,今天带大家看看我们这儿的土豆。”

风声依旧,只是屏幕换成了无垠的天空。

他忽然明白,自己其实从未真正离开过那个小小的直播间,只不过观众从几个人,变成了这漫山遍野的草木,变成了沉默的大地。

他的手,从身侧缓缓滑落,指尖无力地垂下,恰好触到了一株紧挨着他的、新生的“不谢花”。

那茎秆竟是温热的,仿佛有一股微弱而坚韧的脉搏,正通过他的指尖,与他的心跳共振。

他闭上了眼睛,嘴角却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像是终于把一句没能说完的话,放心地交给了这片土地,让风替他去转播,让雨水帮他去诉说。

秦知语每月依旧如期来到这片山坡,放下新买的有机肥料,再熟练地为那个小小的录音机更换磁带。

录音机里,循环播放着风声、鸟鸣和茶树生长的声音。

这一次,她带来了一卷早已被淘汰的旧式录像带。

带子里,是沈昭岐重生初期,在县城集市上顶着烈日,第一次直播卖土豆的原始影像。

画面粗糙,声音嘈杂,年轻的沈昭岐脸上还带着一丝不属于这里的青涩与迷茫。

她没有播放它。

她只是在“听众人”茶树最繁茂的一株根旁,挖了一个小小的坑,将那卷录像带轻轻地、郑重地埋了进去,仿佛在埋下一颗时间的种子。

她低声对着茶树说,也像是对着那个沉睡在这里的灵魂说:“你说过,真正的助农,不该靠回忆活着。那就让你的开始,也归于尘土吧。”

回程的途中,开车的司机是村里看着她长大的长辈,忍不住问:“知语,这么多年了,真不给他立块碑?好歹让后来人知道这是谁。”

秦知语摇了摇头,目光望向窗外飞速倒退的绿意,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他最讨厌被供起来。”

车行至山腰的拐弯处,她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后视镜。

镜子里,那片被命名为“听众人”的茶树林,在清晨的阳光中投下长长的、温柔的影子,恰好将那块光秃秃的、没有任何字迹的石碑,完全覆盖。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国际数字治理峰会上,林晚作为特邀嘉宾,即将上台。

主办方给她安排的环节是“人工智能伦理与未来监管”,一份标准的、充满技术术语的演示文稿早已准备妥当。

然而,当她走上讲台,投影幕布亮起的瞬间,出现的却并非原定的标题页,而是一段被调成了静音的、分辨率极低的村级直播画面。

画面里,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农,正蹲在田埂上,用一双布满老茧的手,笨拙又认真地修理着一个用竹子和铁丝自制的手机支架。

他的动作很慢,脸上满是专注。

台下一片错愕和哗然。

林晚没有理会,只是握着话筒,平静地开口:“我们总想着发明更复杂的算法,构建更精密的模型,用技术去解决人与人之间的信任问题。但我们似乎忘了,那个最坚固、最可靠的信用系统,早在千年前,就已经长在了泥土里。”

她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清晰地传遍会场的每一个角落:“它靠的不是代码,而是清晨的露水、正午的阳光,和每一滴诚实的汗水。我们想用人工智能重启一个理想世界,可真正的理想世界,一直在我们脚下。”

散会后,她收到了无数信息,有质疑,有赞赏,但她只点开了其中一条。

那是一条来自某个边境小学的年轻支教老师发来的消息:“林总,您的演讲我们看到了。我们学校的孩子们,现在每天都有一个课后作业,就是用旧手机录下自己劳动时的十分钟声音,给它取名叫‘存档’。他们说,要让山外面的人听见,苞谷是怎么长大的。”

林晚看着那条消息,久久没有动。

然后,她打开自己的电脑,将那个名为“信用系统重启终极方案”的文件夹拖入了回收站,选择了永久删除。

在清空的桌面上,她只新建了一个文本文档,打下了一行备注:

“让它自己活。”

另一边,周执正在主持新一期的基层干部培训课。

课程接近尾声,一个戴着眼镜的年轻干部举手提问,语气里带着一丝现实的忧虑:“周老师,我们都知道沈昭岐的事迹很伟大。可是,如果以后没人再提他的名字,甚至连我们都渐渐淡忘,现在的年轻人,还会像我们一样,心甘情愿地扎根基层,坚持做这些看起来吃力不讨好的助农工作吗?”

周执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沉默地拿起自己的手机,连接上教室的音响,播放了一段音频。

音频的背景是巨大的、令人心悸的暴雨声和狂风声,一个略显疲惫但异常沉稳的男声从中传来,那是某次暴雨夜,直播信号即将中断前的最后一句话:

“……兄弟们别慌,信号没了,人还在。”

滋啦一声,音频结束。

整个教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安静。

那句话仿佛有千钧之力,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片刻后,后排一个肤色晒得黝黑的年轻村官,默默举起了手,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周老师,我……我昨天刚带我们村最后几户留守村民,挖通了堵了一个星期的排水沟。没人拍照,也没发朋友圈,累得像条狗。但我们心里都清楚,这事,就得这么做。”

周执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拿起笔,在自己教案的最后一页,添上了一句新的工作原则:“制度的最高境界,是让人忘了它的存在。”

几年后,秦念慈带领她的文化遗产保护团队,在云南边陲的一个偏僻村落进行田野考察。

在一间早已废弃的小学教室里,她们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教室的一整面墙上,用粉笔、木炭甚至泥块,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字迹。

那全是孩子们抄写的、经过本地化改造的《助农口语百句》。

而在墙壁最醒目的中央,有人用最大的力气,一笔一划地写下了一行大字:

“我不认识沈老师,但我妈妈说,他是个好人。”

团队成员激动地提议,要将这句话作为重点素材,标记为“沈昭岐精神的民间传承”。

秦念慈却制止了他们。

她让技术人员将整面墙进行高精度三维扫描,录入基金会的“流动记忆库”,并亲自添加了一行特别标注:“来源:集体书写,非个人创作。”

当晚,她在那本厚厚的考察日志里写下:

“当一个人的名字,开始从具体的历史事件中淡去时,他的价值,才算真正地扎根进了这片土地的集体记忆里。”

又是十年过去。

一名叫李默的大学生,暑期支教归来后,在他的毕业论文附录中,插入了一段长达十分钟的田野录音。

录音内容很奇特,只有深夜山村里,风吹过老槐树的沙沙声,那是村里的小广播站每天深夜会自动播放的“晚安曲”。

他的导师审阅后,善意地建议:“立意很好,可以在录音下方加一行注释:致敬传奇助农人沈昭岐先生。这样能让论文的份量更重。”

李默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拒绝了:“老师,我在那里待了两个月,他们从不提这个名字。可是,村长说话的口气,孩子们唱歌的调子,甚至连妇女主任劝架的样子……每个人说话做事的样子,都像他。”

论文顺利通过那天,他往那个名叫花椒村的村委会,寄去了一封信。

信封里,只有一张干干净净的空白信纸。

村里新来的年轻邮递员把信交给老村长,不解地问:“叔,这是不是恶作剧?里面啥也没有啊。”

老村长接过信,对着阳光照了照,那张白纸上仿佛映出了无数张年轻而充满希望的脸。

他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轻声说:“懂了,这是在告诉我们——轮到你们说了。”

那天夜晚,花椒村的广播如常在深夜响起。

依旧是那段熟悉的老槐树风声,安抚着整个村庄的梦境。

但这一次,在那沙沙的风声背景里,多了一个孩子用极轻的声音哼唱的调子。

那调子,正是很多年前,一个叫沈昭岐的年轻人,在人生第一场直播里,为掩饰紧张而随口哼出的、早已失传的川北戏腔。

山坡下的平静生活,秦知语以为会一直这样持续下去。

直到那一天,一封烫金印章的官方邀请函,被专人送到了花椒村村委会,指名要交给“‘听众人’茶园的管理者”。

那封来自国家农业部的邀请函,如同一块投入静水湖面的巨石,在花椒村乃至整个助农直播界都激起了轩然大波。

邀请函的目标直指秦知语,而她如今的官方身份,正是“‘听众人’茶园的管理者”。

半个月后,全国农业科技博览会现场,人声鼎沸。

秦知语一袭素色长衣,穿行在光鲜亮丽的展台之间,神色平静得像一位普通的参观者。

然而,无数道或敬畏、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如影随形。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谁,她代表着谁,更代表着那个人留下的庞大而无形的帝国。

突然,人群在一处展区前自动分开,形成一道真空地带。

展区正上方,一行烫金大字无比醒目——“传奇主播沈昭岐纪念区”。

玻璃展柜里,静静躺着几件遗物:那支被他手汗浸透、磨掉漆皮的麦克风;那件曾在无数个深夜直播中出现、肩头磨出破洞的旧外套;甚至还有一本他亲手记录的、关于土壤酸碱度改良的笔记本残页。

每一件物品都被打上了精致的标签,充满了庄重的仪式感,引得无数参观者驻足默哀,甚至有人当场落泪。

这里,已然成了一处圣地。

秦知语的脚步停在了展台前。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所谓的“圣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在看一堆与自己无关的陈列品。

助理在她身后低声提醒:“秦总,主办方负责人过来了,想请您讲几句……”

话音未落,秦知语动了。

她无视了快步走来的主办方领导,径直走到展柜前,对着工作人员只说了一个字:“开。”

工作人员愣住了,周围的空气瞬间凝固。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秦知语亲手取下了那张写着“传奇主播使用过的麦克风”的亚克力标签牌。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笔,撕下一张便签纸,在上面迅速写下一行字,然后稳稳地贴在了原来的位置。

一行决绝而有力的字迹,取代了官方的悼词——“这些东西不属于过去,它们还在路上。”

全场死寂。

不等任何人反应过来,秦知语转身面向媒体的长枪短炮,声音清晰而冰冷,传遍了整个展馆:“我以‘听众人’茶园管理者的名义宣布,正式启动‘沉默计划’。从今日起,‘听众人’体系下的所有助农项目、公益基金、技术扶持,不得以任何个人名义命名,不得设立任何形式的个人纪念标识。所有资源将只授予项目本身,违者,永久取消一切资源支持。”

一石激起千层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