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泥土记得谁流过汗(1 / 2)

会议室里死一般寂静。

秦知语站在巨大的投影屏幕前,冷漠地看着自己过去十五年的“杰作”——一幕幕精心策划的人设崩塌案例,如同勋章般陈列,又像一道道罪证。

最后,画面定格在沈昭岐那张布满血丝的憔悴面容上,背景是瀑布般滚动的上千条恶毒评论,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钢针。

“明星农场项目组,即刻解散。”她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却像重锤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公司全部资源,即刻转入新成立的‘素人助农孵化基金’。”

她环视全场,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顿地立下铁规:“今后,旗下任何主播,凡带货农产品,必须提前在原产地驻村三十天。脚底没沾过泥的,禁言一年,全平台封杀。”

话音刚落,台下一片哗然。

助理脸色煞白,凑到她耳边,声音颤抖:“秦总,这……这等于每年放弃至少三亿的营收啊!”

秦知语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着屏幕上沈昭岐的脸,声音低沉而坚定:“有些账,不能只用钱来算。”

散会后,她谁也没见,独自一人拖着行李箱走向机场。

箱子里没有华服,没有文件,只有一本边角泛黄的日记。

那是她十九岁那年,在拥挤的试镜后台,亲手记下的沈昭岐第一次拿到角色的狂喜与青涩。

几乎在同一时间,千里之外的林晚拆开了一封来自贵州山区的挂号信。

牛皮纸信封里,除了几页用铅笔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还有一小包晒干的植物叶片。

信是村里的老师写的,说孩子们最近用这种当地人称为“不谢花”的叶子泡水喝,背课文时似乎精神更集中,记忆力也变好了,“就像有人在耳边轻轻帮他们读一样。”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

她立即组织团队进行秘密采样分析,结果让她震惊——这种“不谢花”的挥发物中,竟然含有微量的、能有效舒缓神经疲劳的天然成分!

这简直是足以改变整个健脑产品市场的巨大发现。

然而,就在她犹豫是否要立刻公开这项成果时,实验室的最高级别警报骤然响起。

系统监测到,一家拥有庞大法律团队的境外资本,正在利用模糊的植物样本信息,试图通过快速通道抢先注册“不谢花”的基因序列专利!

一旦成功,这片土地上生长了千年的植物,将成为他人的摇钱树,而那些世代守护着它的山民,连采摘一片叶子都可能面临侵权指控。

“来不及了!”林晚双眼赤红,当机立断。

她没有选择传统的专利申请流程,而是连夜联络了国内十所顶尖农学院的植物基因实验室,发动了一场史无前例的“公民科学”行动。

她通过加密渠道向山区发出紧急呼吁,鼓励所有村民自主采集“不谢花”的样本,附上独一无二的dNA标记,匿名寄往全国各地的实验室。

七十二小时内,三万份来自不同山头、不同植株的匿名包裹,如同一场数据的洪水,瞬间涌入了各大高校的数据库。

每一个样本都带着独特的地理和基因信息,形成了一张复杂到任何单一主体都无法垄断、无法溯源的基因数据洪流。

境外资本的专利申请,在这片汪洋大海面前,成了一纸空谈。

处理完这一切,林晚在自己的工作日志上写下了一行字:“这一次,知识属于所有在土地上走路的人。”

而在京城,周执正在一场闭门听证会上,为他参与修订的《乡村电商管理条例》做最后的辩护。

他提出的“溯源责任倒置”条款,遭到了各大电商平台和头部pEG机构的激烈反对。

“若农产品出现质量问题,平台必须先行赔付消费者,再向供应链追责。”周执的声音沉稳有力,“而参与带货的主播,只要能提供完成‘产地沉浸期’的证明,即可减免大部分连带责任。”

“这简直是荒谬!这是在过度保护那些毫无经验的素人!”一个利益集团的代表拍着桌子怒吼。

周执没有与他争辩,只是平静地打开了播放器。

一段粗糙的录音在肃静的会场里响起。

那是深夜一个残疾农户的直播录音,他一边剧烈地咳着血,一边用嘶哑的声音介绍着自家的土蜂蜜:“我知道……咳咳……我知道你们可能不信我这个糟老头子……但是我儿子……等着这单钱去做手术啊……”

全场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那一声声压抑的咳血声,比任何雄辩都有力。

最终,草案以三票的微弱优势通过。

这一条款,后来被业界称为“昭岐条款”。

表决当晚,周执回到办公室,在墙上挂起了一幅巨大的中国地图。

他拿出早已准备好的一盒红色小旗,一面一面地插上去。

每一面旗帜上,都用隽秀的字迹写着一个村庄的名字——那些都是沈昭岐在过去十五年里,曾用脚步丈量过、用生命帮助过的地方。

秦念慈主持的“流动记忆库”二期工程,也进入了最后的验收阶段。

她引入了全新的“声音拓扑技术”,将过去十年间采集的十万场助农直播中,所有非人声的背景环境音——风声、水声、虫鸣、机器轰鸣——进行声纹拼接,生成了一张能够实时播放的“中国大地呼吸图谱”。

在邀请盲人群体进行感官校准时,一位来自甘肃的老人,在听到其中一段音频时突然老泪纵横。

他抓着工作人员的手,激动地说:“这风声……这风刮过沙丘的声音,和我爹当年赶着驴车进山贩货时的声音,一模一样!”

项目大获成功。

验收会上,有领导提议,为了增加项目的传播度,可以加入一些“杰出贡献者语音彩蛋”,比如沈昭岐直播时说过的某些金句。

秦念慈却毫不犹豫地否决了:“不行。当我们开始挑选‘值得被记住的声音’时,遗忘就已经开始了。每一个声音,都平等。”

最终,这个庞大的声音数据库向全社会开放了交互接口。

任何用户都可以上传自己记录下的、发生在身边的劳作之声,经过AI算法匹配,替换掉图谱上任意一个区域的原有声段。

项目上线第一天,有人找到了沈昭岐最后一次直播时,那段被剧烈咳嗽打断的音频坐标。

数小时后,那段令人心碎的咳嗽声,被一段清脆的孩童笑声和琅琅书声所覆盖——上传者是花椒村小学的校长,那是孩子们在崭新的操场上课间操的实录。

昏睡中的沈昭岐,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他梦见自己站在金碧辉煌的颁奖礼舞台上,台下坐满了人,秦知语、林晚、周执、秦念慈……所有人都站起来为他鼓掌,但整个世界一片寂静,他听不到一丝声响。

他想开口说声“谢谢”,一张嘴,却吐出了一把混合着草根的湿润泥土。

猛地惊醒,刺目的白色天花板让他一阵恍惚。

他已经不在那个简陋的乡卫生院,而是被转移到了设施更好的县中医院。

一名年轻的护士见他醒来,轻声说:“你真幸运。送你来的那三个采药娃,轮流背着你走了整整十八里山路,连口水都没喝。他们说看你倒在坡上,就得救。”

沈昭岐转过头,望向窗外。

晨雾尚未散尽,远处学校的教学楼里,隐约传来一阵阵整齐的朗读声。

那声音稚嫩而充满力量,念诵的内容他再熟悉不过——正是他当年为了帮助农民们更好地直播,亲手编写的《助农口语百句》。

他缓缓抬起那只枯瘦如柴的手,在空中,对着那片虚无,轻轻地、用力地一握,仿佛终于抓住了什么一直想抓住的东西。

那一刻,床头的生命体征监测仪上,他的心跳曲线陡然飙升至一个惊人的峰值,随即又迅速回落,变得如古井般平稳、规律,仿佛刚刚完成了一次无声而郑重的交接。

与此同时,远在北京的林晚在数据中心发现了惊人的异常:全国范围内,超过两千个位于偏远乡村的直播间,在同一时间开启了静音模式,持续了整整十分钟。

她立刻调取监控回放,画面让她不寒而栗——无数正在田间、果园、作坊里劳作的农民,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默默地望向镜头,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像是在进行一场盛大的集体默念。

林晚立刻让系统调取其中一百个随机节点的地理定位,当这些点在地图上被连接起来时,一条贯穿中国南北的巨大弧线赫然出现——那正是十五年前,沈昭岐第一次自驾巡访贫困县时,车轮碾过的路线。

而在秦知语的总裁办公室里,一阵微风从半开的窗户吹入。

保险柜旁那个铁盘里,本已烧成死灰的日记残骸,竟被风卷起,在半空中短暂地凝聚成一个模糊的形状,像一只展翅欲飞的鸟,随即又散作尘埃。

秦知语若有所感,抬头望向窗外,初升的太阳正穿透云层,金色的光芒精准地洒在楼下花园里,那片刚刚栽下不久、正努力生长的“不谢花”幼苗之上。

县医院的病房里,沈昭岐缓缓睁开了眼睛。

窗外的读书声、远方的喧嚣、这个世界所有为他而起的波澜,似乎都已沉淀。

那双曾经看过无数山川河流的眼睛里,没有了弥留之际的混沌,也没有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只燃起了一簇平静而决绝的光。

那簇光芒,是焚尽一切旧日枷锁后,灵魂赤裸的颜色。

“不,我不去。”沈昭岐的声音轻得像风,却带着山岩般的重量,砸碎了医护人员所有劝说的言语。

他拔掉了手背上的输液针,不顾众人惊骇的目光,执意要司机将车开回他最初倒下的那片山坡。

那里,是他选择的终点。

车轮碾过泥土,停在山脚。

他推开车门,拒绝了所有搀扶,一步一步,像一个虔诚的朝圣者,独自走向那片枯黄的草坡。

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仿佛一条通往大地深处的路径。

他在枯草丛中坐起,身躯的衰败已无法支撑他站立。

冷风穿过他单薄的病号服,带走他身上最后一丝余温,他却毫不在意。

他用尽最后的力气,从怀里掏出那本早已被汗水浸透、边角卷曲的破旧笔记本。

这是一切的起点,也该是一切的终点。

他缓慢而郑重地翻开第一页,那上面是他初次直播时手忙脚乱写下的流程,字迹潦草又充满渴望。

他笑了笑,撕下,扔进面前的洼地。

第二页,与平台签订的合约草稿,密密麻麻的修改痕迹记录着一次次的妥协与抗争。

撕下。

第三页,为某个角色撰写的人物小传,旁边用红笔批注着“此处应有三年边寨生活体验”。

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