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族新志》的颁布,如同在已掀起惊涛骇浪的湖面上又投入了一座山岳,其引发的震荡远超乎想象。皇帝的意志以诏书的形式明示天下,不再仅仅是针对几个舞弊贪腐官员的惩处,而是直指数百年来社会运行的根基,门第观念与特权体系。
长安城内,几家欢喜几家愁。
那些侥幸未在“天佑狱案”中受到直接冲击的中小世家以及无数寒门士子、低级官吏、乃至有一技之长的工匠医者,无不欢欣鼓舞,奔走相告。诏书中的字字句句,如同久旱甘霖,洒落在他们干涸的心田上。他们看到了凭借自身才能改变命运、光耀门楣的希望,对皇帝的感激和拥戴之情达到顶峰。酒肆茶楼间,随处可见兴奋议论的人群,畅想着未来的种种可能。
然而,对于那些根基深厚、枝繁叶茂的顶级门阀而言,这份《新志》则不啻于一道催命符。尽管李渊的屠刀暂时主要落在了卢、郑两家头上,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博陵崔氏、太原王氏、赵郡李氏等巨室的掌舵人们,在各自的深宅大院中,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他们并未立刻跳出来公然反对,皇帝刚刚用鲜血淋漓的人头展示了其不容置疑的铁腕,此刻正面抗衡无异于自取灭亡。但沉默之下,是更加汹涌的暗流。
翌日常朝,气氛格外微妙。山呼万岁之声依旧响亮,但许多出身世家的官员低下头时,眼中闪烁的不再是往日的恭顺,而是压抑的愤怒、恐惧以及深深的忌惮。
果然,在例行政务奏报之后,一位出身太原王氏、素以老成持重着称的御史中丞,缓步出列。他并未直接提及《氏族新志》,而是就事论事,就“天佑狱案”本身,提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的请求。
“陛下,”他声音沉稳,带着忧国忧民的腔调,“卢靖、郑元韬等人罪大恶极,已然伏法,此乃罪有应得,陛下圣心独断,臣等无不膺服。然,郑元韬年事已高,虽犯大罪,究其根源,亦是教子无方、治家不严,加之门下小人怂恿,方铸此大错。其本人于国朝,早年亦曾有微末之功。如今其子侄皆已伏诛,家产抄没,一族星散,其状已极惨。臣斗胆恳请陛下,念其年老体衰,或可…或可法外开恩,免其枭首之刑,赐其鸩酒或白绫,留一全尸,亦显陛下仁德宽厚之万一。”
这话说得极其巧妙,避开了敏感的《新志》问题,只针对即将行刑的郑元韬个人,打着“仁德”、“念旧”的旗号,试图为这位曾经的世家领袖争取最后一点体面。其真实目的,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在试探皇帝的底线,试图为世家大族保留一丝残存的颜面和尊严,减缓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此言一出,立刻有七八位与世家关系密切的官员出列附议,言辞恳切,仿佛不答应这个请求,皇帝就成了刻薄寡恩的暴君。
龙椅之上,李渊面无表情地听着,手指轻轻敲击着扶手。他目光扫过那些出列的官员,将他们此刻的表情、背后的家族,一一记在心里。
就在房玄龄、杜如晦等人微微蹙眉,准备出言驳斥之时,一个清亮而刚直的声音率先响起了。
“臣以为不可!”
出列的是御史魏征。他身材不算高大,但站得笔直,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位王姓御史中丞。
“陛下!”魏征向御座一拱手,声音洪亮,毫不留情,“王中丞此言,大谬!郑元韬之罪,岂止是教子无方、治家不严?其操纵科举,窃取国器,结党营私,更兼派遣死士,行刺朝廷要证,桩桩件件,皆是十恶不赦之大罪!其行径,已然动摇国本,寒尽天下士子之心!陛下依法将其明正典刑,正是维护社稷公正,彰显朝廷法度!何来‘刻薄’之说?”
他猛地转身,指向那些附议的官员,厉声道:“若依诸位大人之言,因其年老,因其曾有功,便可法外容情,留其全尸。那试问,朝廷律法威严何在?日后若有其他高官显贵犯罪,是否皆可因其‘年老’、因其‘有功’而网开一面?长此以往,法将不法,国将不国!此例一开,绝非仁德,实乃纵容!乃是对天下守法百姓之最大不公!”
魏征的话,如同匕首投枪,犀利无比,直接撕破了那层“仁德”的伪装,将问题的本质血淋淋地剖开。他本就以敢谏着称,如今得了皇帝新政的鼓舞,更是毫无顾忌。
那位王姓御史中丞被驳得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勉强争辩道:“魏御史何必如此激烈?老夫只是就事论事,念及……”
“念及什么?”魏征毫不客气地打断他,“是念及同朝为官的情分,还是念及同为世家一脉的香火之情?王中丞,此刻为十恶不赦之罪人求情,置朝廷法度于何地?置陛下之威严于何地?又置那些被他们断了前程、甚至险些丢了性命的寒门士子于何地?!”
一连串的质问,掷地有声,让那些附议的官员纷纷低下头,不敢再言。
李渊看着殿下魏征那如同斗士般的身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这条“鲠臣”,用在此处,正好合适。
他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最终的裁决:“魏爱卿所言,甚合朕心。法度就是法度,功过岂能相抵?尤其是此等动摇国本之大罪,若因年老功高便可宽宥,朕,将来有何面目以对天下人?有何面目以对朕刚刚颁布的《氏族新志》?”
他目光冷冷地扫过那些求情的官员:“郑元韬,按律明正典刑,不得更改。此事,无须再议。”
皇帝一锤定音,所有还想求情的人都闭上了嘴巴,心中寒意更甚。陛下这是丝毫不留余地啊!
退朝之后,李渊单独留下了房玄龄和杜如晦。
两仪殿侧殿,熏香袅袅,却驱不散那份沉重。
“玄龄,克明,今日朝堂之事,你二人如何看?”李渊抿了一口清茶,淡淡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