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年间的长安,车马粼粼,卷起细微的尘埃,在仲春的阳光下飞舞。
两侧坊市墙高院深,飞檐斗拱层层叠叠,勾勒出帝国心脏雄浑而繁复的轮廓。
在这片锦绣繁华之下,权力如同暗河,在宫墙深处,朱门之内无声而汹涌地流淌。
大明宫,紫宸殿。
殿内穹顶高阔,支撑的巨柱是来自南诏的深色楠木。
通体髹以暗红大漆,其上以繁复无匹的工艺,用金箔盘出栩栩如生的升龙纹样。
龙鳞片片清晰,在从窗户透入,经过鲛绡纱过滤的柔和光线下,闪烁着内敛而尊贵的金芒。
地面铺墁的是江南贡来的“金砖”,其光如镜,倒映着殿中模糊的人影,行走其上,几可鉴人。
玄宗皇帝李隆基,斜倚在紫檀木雕琢的龙椅上,并未穿戴沉重的朝服衮冕,只一身明黄色常服。
他目光垂落,似乎在审阅,又似乎早已神游物外。
岁月的痕迹与长久的至尊地位,在他脸上刻下了威严和疲惫。
内侍监高力士,悄无声息地侍立在御座之侧,身着象征极高地位的紫色圆领宦官常服,腰佩银鱼袋,手中一柄白玉为柄的拂尘搭在臂弯。
他微微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但那低垂的眼帘下,目光却如最精密的尺子,丈量着殿内每一寸空气的流动。
殿外传来轻微而规律的脚步声,在空旷寂静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
一名身着官袍,面容恭谨的年轻宦官碎步而入,至御阶前五步止住,深深躬身,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皇帝听清。
“大家,游骑将军,监军副使李骁,殿外候旨。”
玄宗并未抬头,只是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算是知晓。
高力士微微侧首,对那年轻宦官使了个眼色。
后者会意,悄然后退,消失在殿门的光影里。
片刻后,李骁的身影出现在殿门口。
他今日穿着一套崭新的游骑将军朝服,绯色绢帛质地挺括,边缘以玄色滚边,庄重而英武。
他并未佩戴那柄形制奇古,被视为“妖异”的“斩机”横刀,而是将皇帝不久前亲赐的“龙鳞”剑悬于腰间。
那剑虽华丽非常,更多是恩宠的象征。
他的步伐沉稳,靴底踏在光洁的金砖上,发出轻微而坚定的“锵锵”声。
行至御阶前,李骁依足礼制,趋步,躬身,行礼,声音清晰而沉稳。
“臣,李骁,叩见陛下,愿陛下万岁。”
玄宗这才缓缓放下手中的奏章,抬起眼,目光落在李骁身上。那目光平和,却带着一种久居上位,洞悉世情的穿透力。
“平身吧。”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爱卿今日便要离京了?”
“回陛下,诸事已备,今日便启程赴河西,不敢耽搁边务。”
李骁起身,垂手恭立。
“嗯。”
玄宗微微颔首,说道。
“河西,乃帝国西陲锁钥,吐蕃狼子野心,从未有一日或忘,王忠嗣,是朕之假子,勇略过人,有他在,朕本可高枕无忧。”
他话锋微微一顿,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李骁的脸。
“然,边镇之事,盘根错节,非止于沙场争锋,军械、粮秣、吏治、人心处处皆需留心,爱卿此去,既有‘便宜行事’之权,当时时体察,若有非常之情,当不畏艰难,直奏于朕知。”
这番话,语气平淡,内容却重若千钧。
既是委以重任,更是明确的警示与期待。
皇帝需要王忠嗣这柄利剑镇守国门,也需要另一双眼睛,确保这柄剑的锋芒始终指向外敌,而剑柄,牢牢握在长安的手中。
李骁心领神会,再次深深躬身。
“臣,谨遵陛下教诲尔子必当恪尽职守,外御吐蕃,内查奸宄,凡事以《大唐律》与陛下社稷为根本,绝不敢因循苟且,有负圣恩!”
回答得滴水不漏。
玄宗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满意神色,挥了挥手。
“去吧,河西风沙大,望善自珍重。”
“臣,告退。”
李骁再拜,然后保持着躬身的姿态,缓缓后退几步,方才转身,步履稳健地走出大殿。
高力士亲自送李骁至殿外廊下。
阳光洒在汉白玉栏杆上,有些刺眼。
这位权倾内外的老宦官停下脚步,转过身,低声道。
“李将军,前路漫漫,此去一别,不知什么年月能够再见了,多多保重,陛下甚为倚重。”
说着,他看似随意地,从袖中取出一个不甚起眼的玄色锦囊,递了过去。
“此物,或可在紧要时,助将军一臂之力,非万不得已,切勿轻用。”
李骁双手接过,入手微沉。
他不必打开,也知道里面定然是那枚可以直通禁内,代表皇帝信任的玉符。
他郑重收好,肃然道。
“多谢提点,李骁铭记于心。”
离开皇宫,回到崇仁坊的御赐宅邸,那份属于帝国的宏大叙事仿佛被隔绝在外,取而代之的是离京前最后的紧张与隐秘。
宅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的密室,烛火是唯一的光源,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巨大的河西舆图悬挂正中,凉州、甘州、瓜州,这些地名在昏黄的光线下,仿佛带着血与沙的气息。
李骁已换下朝服,只着一身深青色圆领常服,腰间束着牛皮革带。
那柄以墨绿色暗纹锦袋包裹的“斩机”横刀,此刻就随意地靠在他手边的紫檀木矮几上。
刀柄处镶嵌的绿松石,在烛光映照下,流转着一层幽邃,近乎活物的微光。
孙二狗、老蔫巴、独眼老兵,以及新晋幕僚杜崇文,如同四尊沉默的雕像,肃立在下方。
“长安的喧嚣,到此为止了。”
李骁开口,声音在密室里显得有些低沉。
“但我们的人,不能全走,崇文。”
他的目光落在杜崇文身上。
“‘琉璃厂’初建,根基未稳,你要替我看好它,王珂在京兆府的文书,三娘子在平康坊的耳目,阿尔罕的胡商通道,这三条线,必须牢牢掌握,更要确保他们彼此不知底细,只与你单线联系,长安的风,哪怕一丝,也要能吹到河西。”
杜崇文,这个科场蹉跎却满腹经纶的落第举子,此刻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与信任。
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长揖到地。
“将军放心,属下必竭尽驽钝,使李林甫之门客,杨国忠之动向,东宫与边镇之牵连,但凡有蛛丝马迹,皆录之,借商队暗线,星夜传于将军驾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