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是干的,冷的,像锉刀一样刮过陇右道这座无名军镇的土墙。
扬起细密的沙尘,落在官署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上。
堂内,光线被切割得支离破碎。
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尘土。
李骁坐在上首,一张榫头略显松动的胡床,承载着他的重量。
他穿着半旧的官袍,却异常挺括,与这破败环境格格不入,又似乎正相契合。
腰间,那柄形制奇古的横刀被粗布严密。
只留下刀柄末端镶嵌的绿松石,在昏暗中偶尔流转过一线幽光,沉默而危险。
下首站着几人。
左侧是孙二狗,脸上石堡城留下的疤痕像一条蜈蚣,随着他紧绷的面颊微微扭动,眼神里是压抑不住的亢奋。
他旁边是老蔫巴,眉头习惯性地锁成一个川字,戎服挂在身上,手指不停地捻着衣角。
右侧是原镇将陈元礼,姿态恭顺,微微佝偻着背,眼神却时不时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
而在最角落的阴影里,独眼老兵,像一块被遗忘的石头,气息几乎与昏暗融为一体。
李骁,目光沉静地扫过堂下,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堂外的风声。
“军械锈蚀,仓廪空虚,这是摆在眼前的事实,但眼睛不能只盯着这些死物。”
他的指节叩在羊皮地图上,发出笃笃的闷响,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陈镇将,你在此驻守多年,镇外可垦之地几何,水脉源头在哪,流向何处,周遭山岭,有无成材之木,可用之石?”
陈元礼猝不及防,喉咙里发出一声含糊的咕哝,额角瞬间沁出细密的汗珠。
“将军明鉴,下官职责重在防务,这民屯水利,历年皆是州府统筹。”
“防务?”
李骁打断他,声音里没有怒意,只有一种冰冷的重量。
“军民饥馑,士卒羸弱,拿什么来防,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他目光转向众人,语速平稳却不容置疑。
“我等奉旨戍守于此,不是来看着这片土地彻底荒芜,看着所有人饿死、冻死,从今日起,首要之务,是勘地、安民、兴业!要让这片土地,先活过来!”
“老蔫巴。”
“卑职在!”
老蔫巴一个激灵,连忙应道。
“孙二狗。”
“末将在!”
孙二狗挺胸抬头,声音洪亮。
李骁的目光微凝。
“眼睛放亮,耳朵竖起来,我要知道这镇子里,每天发生了什么,来了哪些不该来的人。”
孙二狗眼中精光一闪,重重抱拳。
“末将领命!
最后,李骁的视线,似乎无意地掠过那个,角落的阴影。
“老兵。”
阴影中的身影极轻微地动了一下。
“百废待兴,难免有宵小之辈,尸位素餐,甚至里通外人,你的眼睛,帮我看着,发现任何不妥,直接报我。”
独眼老兵没有回应,唯有那浑浊的独眼,在黑暗中极快地眨动了一下。
清晨,寒风愈发刺骨。
李骁只带了孙二狗、老蔫巴和两名熟知本地情形的老卒。
骑马出了军镇。
他换上了一套普通的军中劲装。
“斩机”依旧横于马鞍前。
粗布包裹下的轮廓,透着隐忍的锋芒。
视野所及,是大片荒芜的田地。
泥土板结,裂开无数细密的口子,如同干渴濒死的巨兽皮肤。
枯黄的杂草在风中瑟瑟抖动。
一道早已干涸废弃的旧渠,像一道丑陋的伤疤,蜿蜒盘踞在土地上。
李骁勒住马,翻身下来,走到田埂边,屈膝蹲下。
他无视地上的尘土,亲手抓起一把硬得像石块的土坷垃,在指间用力碾磨。
沙砾般的质感,带着贫瘠的凉意,从指尖传来。
“往年,这里的收成如何?”
他头也不回地问,声音平静。
跟在后面的豁牙老卒,搓着粗糙皲裂的手,脸上堆着惶恐和苦涩。
“回将军话,好年景,一亩地也不过百来斤粟米,瘪壳还多,要是像去年那样,老天爷不开眼,那就几乎是颗粒无收啊。”
“这水渠,为何不修?”
“修过,早年修过…………”
老卒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
“可朝廷的租调催得紧,一年到头,肚子都填不饱,哪有力气去折腾大渠,而且,唉。”
他欲言又止,浑浊的目光偷偷瞥了一眼陈元礼的方向,迅速低下头。
李骁不再追问,他起身,拍掉手上的泥土,翻身上马。
马鞭指向远处一道地势低洼,隐约可辨的古河道遗迹。
“去那边看看。”
登上附近一处光秃的土丘,视野豁然开朗。
李骁驻马远眺,目光顺着古河道的走向延伸。
又望向军镇后方那连绵,色调灰暗的山峦轮廓。
“老蔫巴,你看那里。”
李骁指向古河道。
“若能循此旧迹,重新疏浚,再设法从后方山涧引水,能否让这片地活过来?”
老蔫巴眯起眼睛,手搭凉棚。
仔细估量着距离和高差,枯瘦的手指在空气中缓慢比划着,仿佛在描绘一条无形的水线。
“将军,此策可行,若水道畅通,至少可复溉良田千亩以上,只是。”
他放下手,眉头锁得更紧。
“这工程浩大,绝非小数,人力、工具、粮秣支撑,都是难题。”
“事在人为。”
李骁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任何犹豫。
“坐等,只有死路一条,动手,尚有一线生机。”
回程路上,遇到几个在荒地里挖掘草根,寻找野菜的民夫。
他们个个面黄肌瘦,破旧的衣衫难以蔽体。
看到李骁一行骑兵,如同受惊的兔子,慌乱地想要躲藏。
李骁示意孙二狗。
孙二狗从马鞍旁的褡裢,里掏出几个杂粮胡饼,递了过去。
“吃吧。”
李骁的声音不算温和,却也没有太多波澜。
“回去告诉镇上的人,官署即将招募夫役,疏浚旧渠,开垦荒地,每日管两餐,计工分,完工后可兑换粮食或盐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