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天宝年间,河西走廊的朔风卷起黄沙,掠过一座无名军镇斑驳的土墙。
黎明前的黑暗最是浓重,只有戍楼上的气死风灯在风中摇曳,投下飘忽不定的光晕。
监军副使李骁已然起身。
两名亲随牙兵沉默而熟练地为他穿戴。
内衬是细葛布中衣,外罩浅绯色官袍,袍服虽半旧,但浆洗得挺括,胸背处的绣纹虽已褪色,针脚依旧细密。
最外层是一件玄色貂裘,毛锋略显稀疏,却足以抵御边塞晨寒。
他腰间左侧悬上制式横刀,刀鞘与吞口处可见细微的磨损痕迹。
右侧,则以一方粗砺的麻布,将那柄名为“斩机”的横刀仔细包裹、缚紧。
唯有刀柄顶端镶嵌的绿松石,在油灯下偶尔掠过一丝幽光,仿佛沉睡猛兽半睁的眼眸。
孙二狗,按刀侍立门侧,气息沉稳。
老蔫巴则悄无声息地,清点着几根火棍,动作麻利。
天色依旧灰蒙。
校场之上,寒霜铺地。
一面褪色严重的“唐”字旗在旗杆上无力卷动。
台下,稀稀拉拉站着约二百名军士,队列歪斜,衣甲敝旧,大多缩着脖子,跺着脚,脸上带期饥饿造成的菜色。
兵器五花八门,长矛的矛头锈迹斑斑,木杆干裂。
横刀插在破旧的皮鞘里,刀镡上满是污垢。
陈元礼小跑着来到点将台下,他面色蜡黄,穿着一身军服,抱拳躬身,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惶恐。
“禀监军使,军士们,昨日操练过甚,加之天寒风大,故而未能齐集,还请监军宽宥片刻。”
李骁目光平视前方那片散乱的队伍,并未看陈元礼,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清晨的寒意。
“击鼓。三通鼓毕,未至者,依《卫公兵法》,杖三十。”
陈元礼身子一颤,不敢再言。
咚……咚……咚……
老旧的牛皮战鼓被擂响,声音沉闷,如同垂死巨人的心跳,在空旷的军镇上空回荡。
鼓声催逼之下,一些原本在营房内观望,磨蹭的军士,在越来越急的鼓声中,终于不情愿地跑入校场,慌忙挤进队伍,引发一阵小小的骚动。
三通鼓声,戛然而止。
台下人数增至三百余,仍有近百人不见踪影。
队伍依旧松散,呵欠声、压抑的咳嗽声此起彼伏。
“陈元礼,名册给我。”
李骁终于将目光转向陈元礼。
陈元礼双手微颤,奉上一卷边缘磨损的册子。
孙二狗接过,展开,声音冷冽地开始点名,每念一个空缺的名字,便有一名牙兵应声而出,记下方位。
“去,把人带来。”
李骁下令。
牙兵们如狼似虎般冲入营房区。
很快,哭喊声、求饶声、呵斥声、扭打声打破了营区的寂静。
数十名军汉被连拖带拽地拉回校场,他们有的衣衫不整,睡眼惺忪。
有的身上还带着浓重的酒气。
更有几人手里竟还攥着赌具。
看到台上神色冰冷的李骁,和台下肃立的同袍,这些人彻底清醒,脸上血色尽褪,有人当场软倒。
李骁的目光扫过台下噤若寒蝉的三百军士,最后落在那些被拖出来,瘫软在地的人身上。
声音依旧平稳。
“军法如山,令出必行,老蔫巴,行刑。”
“是!”
老蔫巴沉声应道,一挥手。
士兵们上前,将那几十人粗暴地按倒在地。
褪去下裳,火棍高高扬起,带着风声重重落下。
啪!
啪!
啪!
沉闷的击肉声和骤然爆发的凄厉惨叫,瞬间撕裂了清晨的寒冷。
台下站着的军士们无不低头,身体微微发抖,再无人敢交头接耳。
那歪斜的队伍在无形的恐惧,中被强行拉直,变得鸦雀无声。
行刑完毕,受刑者臀股血肉模糊,哀嚎不止。
“陈元礼。”
李骁的声音再次响起。
“你督管不力,同领十杖。”
陈元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不敢辩驳。
两名牙兵将他拖到一旁,依令执行。
十记军棍下去,陈元礼趴在地上。
痛苦地呻吟,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
李骁这才缓步登上点将台最高处,寒风卷起他官袍的下摆。
他俯瞰着台下,目光如冰冷的刀锋,缓缓刮过每一张惊惧,麻木或隐含怨怼的脸。
“自今日起。”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入众人心底。
“在这座军镇,再无疲沓二字,卯时点卯,戌时息鼓,操练、巡哨、屯垦,一切依军法行事,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我李骁,说到做到。”
他停顿了片刻,让这冰冷的宣言在寒风中沉淀。
“我知道,你们当中,有人是兵痞,混吃等死,有人心怀怨望,觉得朝廷忘了这里,也有人,只是被迫在此苟活。”
他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陈述事实的冷硬。
“无妨,过去如何,我可以不计较,但从此刻起,你们面前只有两条路。”
“要么,跟着我,拿起你们的武器,修缮你们的甲胄,开垦你们的土地,我会让你们吃饱穿暖,会让你们的功劳不被埋没,会给你们一个挣得前程的机会,让你们能堂堂正正地活着,甚至光耀门楣,也不无可能。”
“要么。”
他的右手随意地搭在了左侧制式横刀的刀柄上,一个简单的动作。
却让靠近台前的几名军士,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一股尸山血海里淬炼出的血腥杀气无形弥漫。
“现在就脱下这身军服,滚出军镇。或者,留下来,试试看我李骁的刀,是否还如石堡城下、朔方军中一般锋利。”
台下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呼啸而过的声音。
没有人敢动,也没有人敢出声。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上官的意志。
那是一种不容置疑,不容反抗的绝对权威,混合着死亡的威胁和关于“活着”和“前程”的诱惑。
辰时,阳光勉强驱散了些许寒意。
但库房区更显阴冷潮湿,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和铁锈气息。
在李骁的坚持下,挨了十军棍,走路一瘸一拐,脸色苍白的陈元礼。
引着李骁、孙二狗和老蔫巴来到了军械库。
库房木门腐朽,锁具锈死,牙兵用斧头才勉强劈开。
推开门的瞬间,灰尘混合着霉烂的气味扑面而来,蛛网密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