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内昏暗,借着门口透入的光,可见存放的甲胄,大多是被虫蛀鼠咬的皮甲。
鞣制过的皮革开裂,铁甲锈蚀严重,甲片粘连成一块块难以分辨的铁疙瘩。
刀枪弓弩杂乱堆放,十之八九布满锈斑,弓臂干裂,弓弦松弛甚至断裂,弩机机括锈死。
箭矢的箭杆开裂,箭羽脱落。
仅有少量看起来稍好的装备,也蒙着厚厚的灰尘,显然久未动用。
“监军大人,请体凉,边镇艰苦,朝廷拨付的军械,本就有限,加之年久失修,吐蕃时有骚扰,损耗也大。”
陈元礼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解释,声音因疼痛而虚弱。
李骁没有理会,走到一堆锈死的弩机前,伸手摸了摸。
他又用脚踢了踢一堆散落的横刀,发出叮当的脆响。
随后,他们转向粮仓。
粮仓的情况更令人触目惊心。
偌大的仓廪,存粮远不及账册记录的一半,且多为陈年粟米。
颜色暗黄,用手插入米袋,能感受到明显的沙石硌手。
更有不少米袋已经板结,掰开后散发出霉变气味。
盐巴只剩下缸底浅浅一层,色泽浑浊。
盛放油脂的陶瓮大多空空如也,仅有的小半瓮。
“监军明鉴!”
陈元礼见状,声音带上了哭腔。
“非是下官不尽心,实在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朝廷补给时断时续,路途遥远,损耗颇多,上官亦多有克扣,吐蕃游骑不时骚扰,屯田收成寥寥,在下,就任时便是如此,下官人微言轻,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李骁抓起一把霉变的粟米,在指尖慢慢捻碎,那粉末簌簌落下。
他的脸色阴沉,目光从空瘪的粮囤,移到陈元礼惶恐而苍白的脸上,久久不语。
“陈元礼。”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却让陈元礼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军械如此,粮秣如此,若明日吐蕃游骑突至,你是打算用这些锈刀烂甲去抵挡,还是指望这霉米能噎死敌人?”
陈元礼腿一软,几乎瘫倒,被孙二狗一把架住。
“过往种种,我可以暂不深究。”
李骁打断他可能的哭诉,语气斩钉截铁。
“但从此刻起,一粒米,一片甲,都需用在刀刃上,老蔫巴!”
“在!”
老蔫巴上前一步,躬身听令。
“由你暂代仓曹参军一职,孙二狗协理,即刻起,清点所有军械、粮秣、物资,重新造册。”
“凡有贪墨、损坏、遗失,一追到底,陈元礼,你熟悉情况,从旁协助,戴罪立功。”
李骁的命令清晰果断,不容任何置疑。
陈元礼面色灰败,冷汗涔涔,却只能连连称是。
他明白,自己那点可怜的权柄,在这一刻被彻底剥夺。
李骁随即下令,将霉变最严重的粮食单独封存,记录在案。
尚能食用的进行仔细筛捡,去除沙石。
军械则分类处置,能修复的立即组织人手尝试修复。
完全报废的登记后集中存放,等待回炉重造或另作他用。
日头升高,带来些许暖意,但屯田区所在的谷地,依旧弥漫着贫瘠与荒凉。
土地大面积龟裂,如同久旱老人脸上的皱纹。
稀疏枯黄的作物在干涸的田垄间艰难挣扎。
一条几乎断流的小溪,河床大部裸露,泥土干硬发白。
原本用于引水的水渠多处坍塌,渠底堆积着泥沙和枯草。
居住在低矮土坯房和破烂窝棚里的民户,见到官兵到来,如同受惊的兔子,纷纷躲藏起来。
从门缝和草帘后,投来充满警惕,恐惧和长期饥饿,造成的麻木目光。
孩童们大多赤身裸体或仅着无法蔽体的破布,瘦骨嶙峋。
睁着大眼睛,茫然地看着这群不速之客。
在李骁的示意下,孙二狗尽量放缓了语气,找来一位须发皆白,脸上沟壑纵横的老农。
老农起初瑟缩着不敢言,在孙二狗反复保证,并看到李骁,并未摆出盛气凌人的官架子后。
才颤巍巍地、断断续续地诉说。
水利设施年久失修,溪水难以引灌,种子多是自家留的劣种,产量极低,赋税沉重,收成交上去大半后,自家难以糊口。
年年借贷,恶性循环,青壮还时常被拉去服各种名目的杂役,耽误农时,使得田地更加荒芜。
李骁沉默地听着,他蹲下身,抓起一把干裂的泥土,在指间碾碎,感受着那贫瘠的质感。
他又走到溪边,看着那细弱得几乎看不见的水流,以及遍布坍塌痕迹的渠坝。
他让老蔫巴将随身带,准备作为午间干粮的几张胡饼,分给几个胆大凑过来的孩童。
孩子们立刻狼吞虎咽起来,那急切的样子。
让周围躲藏观望的人群,起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波澜。
他站起身,面向渐渐从藏身处走出来,聚集过来的民户,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眼神空洞。
李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压过风声的穿透力。
“我是新来的监军李骁。”
人群一阵轻微的骚动,但更多的是沉默,带着怀疑的观望。
“以往,你们过得苦,我知道。”
他继续说道,目光缓缓扫过那些饱经风霜,写满绝望的脸,仿佛要将每一份苦难都刻入眼中。
“从今年起,屯田租赋,严格按朝廷法令最低标准收取,绝不多征一粒,以往若有胥吏,军将,贪墨你们的口粮、盘剥你们的血汗,有一个算一个,你们可以来告诉我。”
“我,剁了他的手!”
这话语如同投入冰湖的巨石,人群终于出现了明显的骚动。
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那麻木的眼神中,开始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混合着难以置信和一丝期盼。
“水渠,要修,深井,要挖。”
李骁指向那废弃的渠坝和干涸的土地。
“从明日起,招募民夫,还有轮换下来的军士,以工代赈,参与劳作的人,每日管两餐饱饭,另计工分,可抵扣部分赋税,或换取盐、布等必需之物。”
“种子,我会设法弄些耐旱的良种来,农具…………”
他侧身,示意了一下跟在身后的人。
“匠作营会优先打造,修复结实耐用的农具。”
他指了指身旁的孙二狗和老蔫巴,声音提高了一些。
“这两位,孙二狗,老蔫巴,是我的兄弟,也是从尸山血海里、几度生死杀出来的。”
“以后,屯田和军械修缮之事,主要由他们负责,有事,可直接寻他们,若再有敢欺压你们,克扣你们口粮、无故征调你们劳力的。”
他的手再次随意地搭上腰间的刀柄,动作很轻,却让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全场霎时安静下来。
“我便用这陛下亲授的权柄,用我斩过敌酋,饮过鲜血的功劳,和他好好讲一讲道理。”
没有激昂的承诺,没有空洞的安抚,只有最简单直接的保证,与冷酷无情的威胁。
然而,对于这些在绝望深渊中挣扎了太久太久的人来说。
这种毫不掩饰的直接,远比任何华丽的言辞,更能触动他们近乎死寂的心弦。
一些真正,带着忐忑与巨大期盼的生机。
开始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如同石缝中的草芽,悄然萌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