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停顿一下,让话语在寂静的大殿中发酵。
“李骁奉旨查案中,朔风商行护卫数十人,皆命丧此刀之下,臣所得报,死者伤口并非寻常利刃所致,皆是一刀毙命,伤口泛异色,仿佛被妖物吸噬过精气魂魄一般。”
“李校尉。”
他看向李骁,目光带着一种看似痛心的审视。
“你身负胡人血脉,性情想来,异于常人,但刚烈暴戾,如今再持此等来历不明,凶煞异常的妖刀,动辄取人性命数十,臣实恐其非朝廷之福,非边军之幸,此刀之险,恐更甚于朔方军械之失!”
“妖刀”二字,令官员们交头接耳,看向李骁的目光充满了审视。
李林甫向队列中使了个眼色。
一名御史台的官员立刻手持笏板出列,高声道。
“陛下,臣亦有本奏,臣接到朔方军中层军官密报,称李校尉在灵州期间,行为诡秘,曾多次与身份不明之胡商私下接触,言语莫测,其所谓查案,动机可疑,此番呈送证据,难保不是贼喊捉贼,意图混淆圣听,将其自身通敌之实,嫁祸于阿史那将军。”
他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东宫的方向。
“为某些,不可言说之人,铲除异己!”
诛心之论,至此已达巅峰。
将“胡种血脉”、“妖刀邪器”、“暴虐性情”、“勾结外邦”、“结党营私”所有能想象到的罪名和暗示,都泼洒在了李骁身上,并隐隐牵涉东宫。
东宫一系的官员,如太子詹事等人,面色瞬间铁青,额头青筋跳动,有人按捺不住,想要出列驳斥这荒谬绝伦的指控。
然而,身旁的同僚死死拉住了他的衣袖,微微摇头。
御座上的皇帝,至今未发一言,面色深沉如海,此刻贸然出头为李骁辩护,极易被扣上“党附”的帽子,反而坐实了李林甫的暗示,将火引向太子。
玄宗高踞御座,玉旒后的目光幽深难测。
他听着李林甫及其党羽的指控,手指开始摩挲着。
军械流失,证据确凿,他内心震怒。
但这个李骁,勇悍得不像凡人,行事不顾法度,手握妖异兵刃,又似乎与亨儿走得近,万一行逼宫篡位之事,也不无可能。”
“这样一把无法完全掌控的刀,太过危险,李林甫的话,固然有党争倾轧的私心,却也不无道理。
殿内的争论声渐渐平息下来,所有人都等待着皇帝的裁决。
终于,玄宗抬起手,轻轻一挥。
所有的声音立刻消失。
“李骁。”
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带着最终的决断力。
“你孤身涉险,查获军械流失证据,其心,或可称忠勇,然其行,确实屡屡干犯国法,朕念你初衷或为公心,且边关情势紧急,暂不予追究你擅自动兵,越境杀人之罪。”
李骁叩首。
“谢陛下。”
“然。”
皇帝语气一转。
“你所呈报之事,关系重大,牵连甚广,不可仅凭你一面之词,以及这些,来历过程的证据,便妄下结论。”
“传朕旨意,督促刑部、大理寺、御史台,三司即刻组成联合调查使团,持朕金牌,前往朔方,彻查军械流失一案,所有涉案人员,包括朔方节度使阿史那承庆,一并锁拿进京候审,务必水落石出,不得有误!”
“至于李骁。”
玄宗的目光落在他身上,略一沉吟。
“你所言之事,仍需核实,在此期间,非朕诏令,不得随意出入,三司若有询查,需全力配合,不得有误。”
“李卿。”
他又看向李林甫。
“失察之责,容后详议,当前首要,是厘清朔方案情,稳定边军,应对突厥之患,此事,中书门下需全力协助三司。”
“退朝!”
玄宗说完,不再给任何人说话的机会,起身拂袖,在高力士的搀扶下,转入后殿。
“臣等恭送陛下!”
百官齐声躬身。
李林甫躬身领旨,眼底深处滑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软禁查证,这第一步,成了。
太子一系的官员暗自咬牙,却无可奈何。
长安,兴庆宫。
晨光透过棂花窗格,在龙池畔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空气里弥漫着沉水香清冷的气息,与窗外龙池蒸腾出的些许水汽交融,却驱不散那份压抑。
玄宗皇帝李隆基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一平如镜的池面,身上那件明黄色的常服袍子,用金线暗绣着云龙纹样,在光线下流转着不易察觉的华彩。
高力士垂手侍立在五步之外,穿着绛紫色的宦官常服,腰束玉带,微躬着身子,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殿内一尊沉默的摆设。
李隆基的指尖无意识地捻着一串冰凉的翡翠念珠。
朔方军械案的卷宗方才被内侍收走,但那字里行间透出的腐败与背叛,以及那个名叫李骁的年轻边将冰冷锐利的眼神,依旧在他脑中盘旋不去。
“力士。”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朕将李骁闲置,朝野可有议论?”
他并未回头,目光仍投向窗外,似乎只是在询问那片湖水。
高力士上前半步,头垂得更低,声音平稳而恭谨。
“大家圣心独运,非奴辈所能妄测,然则,李骁此子,确如野性未驯的骏马,冲锋陷阵或可堪一用,然性如烈火,桀骜难制,朔方之事,其功不掩,然宰相所言亦非空穴来风,大家将其暂置于闲散之地,冷一冷他的心性,观其后效,正是老成谋国之举。”
他的措辞极其谨慎,既肯定了皇帝的决策,又留有极微弱的转圜余地。
“骏马,朕看是头狼崽子。”
李隆基哼了一声,终于转过身来,面容上看不出喜怒,唯有眼底深处蕴着一丝疲惫与审视。
“胡种血脉,煞气太重,石堡城,乃至此番朔方,哪一处不是尸山血海里趟出来的,功是功,但这般酷烈的杀性,岂是朝廷驯化得了的话,还有他那把刀。”
他想起了当年,自己政变诛太平公主时的样子。
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非是吉兆。”
他踱步到紫檀木书案前,手指划过光滑冰凉的案面。
“太子近来,是越发能干了,这等人物,也敢往京里引,你说,他意欲何为?”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让高力士脊背微微一紧。
高力士沉吟片刻,方道。
“太子殿下或也是为国求才心切,李骁虽性野,然边功赫赫,亦是事实,至于其他,奴辈愚钝,不敢妄加揣度,圣人天威浩荡,慧眼如炬,自有圣断。”
李隆基瞥了他一眼,似是看穿了他的不敢言,却并未追究,只是淡淡道。
“天下是朕的天下,能用的人,自然要用,但再利的刀,也得握在朕的手里,握不住的,宁可搁在库里生锈,也不能让它伤了自家主人。让他等着吧,等三司把朔方的案子厘清,等他自己想明白,在这长安城,该怎么做臣子。”
话虽如此,高力士却从那平静的语气下,听出了一丝难以决断的烦躁。
陛下老了,老了的人,既依仗手中的权力,又愈发忌惮那些能威胁到这权力的新生力量。
他躬身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