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深谋远虑。”
便不再多言。
与此同时,位于长安城永乐坊的李骁赐邸,却是一片死寂的冷清。
宅院是标准的四品武官规格,三进院落,青砖黛瓦,看着体面,却因久无人气而透着一股萧索。
庭中一棵老槐树枝叶蔫蔫,蝉鸣有气无力。
大门口值守的八名金吾卫士兵,盔甲鲜明,持戟而立,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偶尔经过的行人,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宣告着此地是一个囚笼。
府内伺候的,只有四个内侍省拨来的老宦和两个沉默寡言的粗使婢女。
领头的宦官,约莫五十岁年纪,面皮白净却无表情,行动间悄无声息,对李骁保持着表面恭谨实则疏远的姿态。
李骁的伤势已大致痊愈。
每日清晨,他都会在庭院西北角的空地上练刀。
只使一柄军中制式的横刀,招式简洁狠戾,劈、砍、撩、刺,带着边塞特有的风沙气息。
汗水浸透他单薄的麻布汗衫,勾勒出精悍的身形轮廓,右肩处那道深可见骨的旧伤疤痕,随着动作微微扭曲,像一条蛰伏的蜈蚣。
练完刀,他便坐在廊下,或是翻阅那几本早已烂熟于心的兵书,或是望着四方的天空出神。
面容古井无波,唯有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偶尔掠过一丝极快极厉的光芒,如同乌云间偶现的寒星。
他的“斩机”刀,连刀带鞘,用厚厚的油布裹了,藏于卧房榻下一处极隐秘的暗格内。
但他能感觉到它。
每当夜深人静,他似乎能听到那刀在暗格中,发出极轻微的嗡鸣。
刀柄上那枚绿松石仿佛一颗冰冷沉睡的心脏,隐隐传递出渴望饮血的悸动。
这把刀饮过太多血,见证过太多的死亡与背叛,它不理解何为隐忍,何为蛰伏。
这种被强行压抑的共鸣,时常让他心烦意躁,只能以更长时间的静坐来对抗。
他试图从钱宦官每次送饭来时细微的表情变化,从院外金吾卫换岗时偶尔飘进来的零星话语中,捕捉外界的风云变幻。
但宦官的嘴如同被针线缝住,金吾卫的交谈也仅限于最无关紧要的市井闲篇。
这座宅邸像一个被遗忘的孤岛,消息被刻意地隔绝开来。
此刻,宰相府邸深处,李林甫却并未遗忘这座“孤岛”。
书房内冰盆散发着丝丝凉气,驱散了暑热。
李林甫身着居家常服,料子是最上等的江南丝绸,却颜色沉稳。
他靠在胡床上,听着心腹御史罗希奭和吉温的禀报。
“阿史那承庆还算识趣。”
罗希奭低声道,他面色阴柔,语气却带着惯于刑讯的冷酷。
“知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烂在肚子里对大家都好,朔方军司马是主犯,他顶多是个失察之罪。”
李林甫微微颔首,眼皮都未抬一下。
“案子要办成铁案,口供、物证,都要环环相扣,经得起推敲。至于该闭嘴的人。”
他顿了顿。
“你知道怎么做。”
罗希奭心领神会。
“相公放心,绝无后患。”
李林甫目光转向吉温。
“李骁那边呢?”
吉温立刻回道。
“回相公,金吾卫看守极严,无人敢去探视,
朝中的风声也按相公的意思散出去了,如今不少人都在议论此子性如虎狼,手持妖兵,非是善类,幸得陛下明察,将其拘束。”
“还不够。”
李林甫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要让他彻底臭掉,让所有人都记住,他是个麻烦,是个祸害,谁沾上谁倒霉,东宫那边,最近有什么动静?”
“太子殿下似乎收敛了许多,闭门读书,少见外客。”
吉温道。
“不过,听说前日太子召见了秘书监贺知章,谈论了半日诗文。”
“贺知章,清谈客耳。”
李林甫嘴角泛起一丝冷笑。
“继续盯着,还有,找几个御史,弹劾一下太子詹事府那几个不开眼的属官,罪名,就说他们懈怠职守,教导无方。”
“是。”
吉温躬身领命。
东宫丽正殿内,太子李亨确实显得有些焦躁。
他屏退了左右,只留下身穿一袭青色道袍,神色平静的谋士李泌和心腹宦官李辅国。
“父皇如此对待李骁,分明是不信我!”
李亨压低声音,语气带着压抑的愤怒和委屈。
“难道就任由李林甫将他困死在那宅子里?”
李辅国佝偻着身子,尖细的嗓音带着无奈。
“殿下息怒,老奴派人试过,根本无法接近李校尉的府邸,金吾卫都是李相的人,看得铁桶一般。”
李泌缓缓开口道。
“殿下,陛下此举,意不在李骁,而在殿下,陛下是借此警告殿下,莫要结交外将,插手军权,此刻若再为李骁强出头,非但救不了他,反而会坐实陛下的猜疑,正中李林甫下怀。”
“难道就什么都不做?”
李亨不甘道。
“非是不做,而是要等。”
李泌目光清明,透着洞察世事的冷静。
“李骁是猛虎,囚于笼中,固然可惜,但猛虎终究是猛虎,如今欠缺的,是一个不得不放虎归山的理由,或许唯有等到边关烽火再起,朝廷无人可用之时,陛下才会重新想起这柄被自己亲手封存的利刃,殿下当下之急,是敛藏锋芒,静观其变,让陛下看到殿下的恭顺与安分,而非对权柄的渴望。”
李亨沉默良久,重重叹了口气,挥了挥手。
李辅国悄无声息地退下,设法通过那条绝密却风险极大的渠道,向那座孤岛般的府邸,传递去四个字。
忍耐,静待。
夜色深沉,李骁站在卧房窗前,望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庭院。
长安的夜,没有边塞的辽阔星空,只有高墙围出的四角天空,压抑得令人窒息。
他缓缓握紧拳头,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清晰。
他知道,自己必须等下去。
像一头在雪原中潜伏的饿狼,忍受着严寒与饥饿,收敛起所有的爪牙,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的那一刻。
他相信,那一刻,一定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