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微微躬身,用他那圆润而不失恭敬的嗓音低声禀报。
“圣人,太子殿下于殿外求见,称有关于朔方军务,关乎社稷安危的极密之事,需即刻面奏。”
李隆基正沉醉在吴道子的笔墨山水之间,闻言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并未从画作上移开,只随意地摆了摆手。
“宣。”
“宣太子殿下觐见——”
高力士拉长声调,声音穿透殿门。
片刻,太子李亨步履略显急促地走入殿内。
他今日穿着正式的赤黄色常服,头戴远游冠,面色因快步行走而微红,眼神中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急切。
他走到御案前数步,依礼深深一揖。
“儿臣参见父皇。”
“嗯。”
李隆基这才缓缓抬起头,目光落在儿子身上。
“何事如此紧急,扰了朕赏画的雅兴?”
他的语气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李亨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他知道接下来的话至关重要。
“父皇,儿臣今日冒昧惊扰,实因获悉一桩惊天大案,关乎朔方边防,更关乎我大唐社稷安危!”
他上前两步,将一直小心捧在手中的几封密信和账册摘要恭敬地呈上。
“前左千牛备身李骁,奉旨暗查朔方军械流失案,不仅查获铁证,更反遭朔方节度使阿史那承庆构陷追杀,九死一生,方将这些证据送至儿臣处。”
“李骁?”
李隆基似乎对这个名字有些印象。
“可是那个在石堡城先登立功,后被弹劾擅权,通蕃的李骁?”
皇帝的记忆力很好,尤其是对于牵扯到边将和朝堂争斗的事情。
“正是此人!”
李亨语气肯定,上前将文书轻轻放在御案上。
“父皇请看,此乃阿史那承庆麾下军司马与朔州‘朔风商行’往来密信,以及军械盗卖账册摘要。”
“其中清晰记录,他们将大批制式军械,包括明光铠、擘张弩、三棱破甲箭,乃至横刀,大量盗卖予外族。”
“数额之巨,骇人听闻!”
李亨指着其中一页。
“父皇再看,正是出自将作监武库署,阿布思部为何能屡屡寇边,屡剿不绝,皆因有此等国贼,将我大唐利器,拱手资敌!”
李隆基初时面色尚显平静,带着一丝审视。
他随手拿起一封信,目光扫过。
随着信纸上那些赤裸裸的交易,账册上那一串串庞大的数字映入眼帘。
他的脸色逐渐阴沉下去,捏着纸张边缘的手指,不自觉用力,手背上青筋隐现。
这些不是寻常的攻奸,而是铁一般的证据。
它们指向一个令人震怒的事实。
帝国的边军重镇,掌管一方军政的节度使,竟从上至下烂了一片,将本该用以保卫国家、开拓疆土的利刃,亲手递到了宿敌突厥人的手中!
“砰!”
皇帝猛地一拍桌案,力道之大,震得那副珍贵的《嘉陵江山水图》都跳了起来,画卷轴端“啪”地一声掉落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
殿内侍立的宦官宫女霎时齐刷刷跪倒一片,个个屏息凝神,连头都不敢抬。
高力士也连忙躬身,不敢出声。
“蛀虫,国贼!”
李隆基的声音,带着压抑到极致,即将喷发的怒火。
“朕的江山,朕的将士,就是被这些硕鼠一点点掏空,祸害的。”
“阿史那承庆,朕待他不薄,他竟敢,竟敢如此,好大的狗胆!”
胸膛剧烈起伏着,显然气到了极点。
他猛地转向李亨,目光如电。
“李骁现在何处,他是如何拿到这些的,详细说与朕听。”
李亨心中稍定,知道父皇已然信了七八分。
他立刻据实回奏,说暂且不明,但尤其强调了李骁的忠勇,坚韧与所承受的莫大冤屈和身体重创。
盛怒之下,李隆基不再犹豫,当即口谕。
“高力士!”
“老奴在。”
“即刻拟旨,敕令御史大夫、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另派邠王李守礼,共同督办,组成查案使团,持朕金牌,赴朔方彻查此案,所有涉案人员,无论品阶,一经查实,立即锁拿回京,交三司会审,严惩不贷!”
“再拟一旨,为李骁昭雪,所有诬告罪名,一概撤销,待其伤势稍稳,即刻宣他入宫见朕!”
“遵旨!”
高力士躬身领命,立刻走到一旁的书案,吩咐当值的舍人草拟诏书。
用印,下发,一系列程序迅速而高效地进行着。
整个过程,无论是查案人选还是下达流程,都刻意绕开了宰相李林甫通常管辖的范围。
然而,李林甫经营朝堂多年,其消息网络同样灵通无比。
几乎就在皇帝发怒,旨意将出未出之际,他已经通过安插在宫内的眼线,得知了太子携证据面圣的消息。
宰相府书房内,暖炉依旧,李林甫脸上的温和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的冷静。
他并没有慌乱,只是眼神变得愈发幽深。
“断尾求生。”
他对垂手侍立的心腹吉温吐出四个字,声音平稳得可怕。
“所有与朔方,与那个‘朔风商行’的明面联系,立刻切断,该消失的人,让他永远消失,找一个够分量,又知道分寸的人,出来顶下所有罪责,朔方军司马,我看就很合适。”
语气平静地像是在吩咐晚间要喝的羹汤。
旋即,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的紫色朝服和金鱼袋,语气恢复了一丝往常的从容。
“备车,入宫,本相要面圣。”
紫宸殿外,李林甫通禀求见。
此时,李亨刚刚告退不久。
李隆基余怒未消,听到李林甫求见,冷哼一声。
“他倒是来得快,宣!”
李林甫步入殿内,行礼如仪,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沉痛和忧虑。
“老臣惊闻朔方竟出此骇人听闻之案,心中惶恐万分,特来向陛下请罪,老臣身为首相,竟失察至此,致使国器流失,边镇糜烂,实乃老臣之过!”
他首先请罪,姿态放得极低。
李隆基冷冷地看着他,并未立刻让他起身。
“哦,李相倒是消息灵通。”
李林甫保持着躬身的姿势,继续说道。
“老臣方才得知,痛心疾首,陛下严查,正当其时,此等蠹虫,务必严惩,以正国法!”
旋即,他话锋极其微妙地一转。
“然则,陛下,据老臣所知,那李骁,在此事中,恐怕也并非全然无辜,此子性情向来暴戾,在赤水军时便有酷烈之名,且手持一柄形制诡异,据说能散发绿芒妖异之气的兵刃,行事往往不循法度,悍戾异常。”
他稍稍抬头,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见皇帝面无表情,便继续说道。
“听闻其在查案过程中,便曾擅自杀人,这证据来源,恐怕也染着非法之血,其母乃胡姬,胡种血脉,野性难驯,是否借此案排除异己,甚至夸大其词,伪造部分证据以邀功媚上,亦未可知。”
“而且,他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
“其与东宫往来甚密,此番越级直报东宫,恐亦有结党营私,借机倾轧之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