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的风,是带着砂砾的刀,刮在脸上生疼。
李骁伏在一处沙丘之后,任由风沙掠过脊背,他像一头受伤的野狼,舔舐着爪牙,忍耐着,等待着。
右肩的旧伤,虽不深,但在这缺医少药,风沙侵蚀之地,确实是难缠。
他从怀中摸出最后一点清水,小心翼翼地润了润干裂起皮的嘴唇,喉咙里像是塞满了沙子。
那股清冽稍纵即逝,反而更勾起了身体对水源的渴望。
他闭上眼睛,感受着腰间“斩机”刀柄传来的冰冷触感。
这柄刀似乎总能在他极限之时,传递力量,令人胆寒,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暴戾杀意。
几日前的伏击战画面再次闪过脑海。
那些的朔方精锐,伪装马匪,下手狠辣,装备精良。
若非“斩机”在关键时刻再次显露出那非人的锋锐与诡异,他恐怕已葬身在那处无名峡谷。
他缓缓起身,沙土从衣甲缝隙簌簌落下。
极目远眺,天地间是一片令人绝望的土黄,起伏的沙丘如同凝固的巨浪,一直蔓延到视野尽头与昏黄的天际线交融。
风卷起沙尘,形成一道道移动的幕帘,遮蔽着一切痕迹。
在这里,生命显得格外渺小和脆弱。
他必须到达黑沙城。
不仅仅是为了调查清楚,更是为了活下去。
阿史那承庆的杀人技绝不会只发出一道,在这片无法之地,他孤立无援,唯有掌握足够的筹码,才能搏出一线生机。
接下来的路途,是意志与体能的残酷考验。
白日的太阳将沙石烤得滚烫,空气扭曲,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吞咽火焰。
夜晚的寒冷则深入骨髓,冻得人几乎失去知觉。
他的衣物变得褴褛,脸上覆盖着厚厚的沙尘,只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隼。
在困顿与伤痛中闪烁着冰冷的光。
他像一抹孤魂,在广袤的沙海中艰难跋涉。
第三日午后,他终于在一片小小的绿洲边缘,看到了人烟。
那只是一个几近干涸的水塘边搭起的几顶破旧帐篷,形成一个微型的驿站。
几个同样风尘仆仆的旅人正在歇脚,几匹瘦骆驼无精打采地卧在一旁。
李骁没有立刻靠近。
他潜伏在远处,仔细观察了将近半个时辰,确认没有明显的伏兵或异常,才慢慢走出来,刻意让步伐显得踉跄。
牵动着右肩,做出痛苦的神色,像一个真正被打劫受伤,侥幸逃生的马贩。
驿站里的人警惕地打量着他。
一个满脸褶皱,眼神混浊的老者,似乎是这里的经营者,递给他一碗浑浊的水。
李骁默默地从怀里,摸出几块从尸体上搜刮来的碎银,放在老者干枯的手掌里。
他缩在角落,小口啜饮着那碗能喝出沙粒感的水,耳朵却捕捉着周围的一切声响。
“朔风’的那批货,可是大手笔,直接进了‘狼穴’。”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
“怕什么,这鬼地方谁管得着,听说都是硬家伙,箱子沉得很。”
“东面的价钱又涨了,这时候能搞到唐军制式的,可是天价。”
“狼穴那地方,进去容易出来难啊。”
断断续续的交谈,夹杂着对水和食物的抱怨,对天气的咒骂,零星的信息碎片在李骁脑中拼凑。
朔风商行。
军械。
黑市。
与他所知完全吻合。
他的目光落在那個一直沉默地坐在水塘边,用匕首削着木头的老人身上。
他看起来比驿站主人更苍老,衣衫更破旧,但那双偶尔抬起的眼睛,却透着一种惯看风沙的精明和麻木。
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破行囊,看起来经常行走于此。
李骁等待时机,直到其他旅人陆续离开,才挪到那老向导身边,又拿出稍多的一块碎银。
“老丈,打听个路。”
他的声音沙哑不堪。
老向导撩起眼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银子,没说话。
“想去黑沙城做点小买卖,怕走错了道,遇上不该遇上的。”
李骁补充道,尽力让自己看起来只是一个胆小而贪婪的普通商人。
老向导慢慢伸出手,将银子攥在手心,揣进怀里。
“跟着驼队脚印走,错不了。最近去的唐商不少。”
他的声音干涩得像风吹过枯枝。
“听说城里不太平?有个叫‘狼穴’的地方?”
李骁试探着问。
老向导的手顿了一下,深深看了李骁一眼。
“后生,打听那地方做什么,那是阎罗殿的入口,朔风商行的事,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沾的。”
“只是听说,好奇,到了地头,总得知道哪些地方不能去吧?”
李骁挤出一点勉强的笑容。
老向导沉默了片刻,压低了声音。
“狼穴在城东,墙高门厚,养着几十号带刀的护卫,都是见过血的,里面的人出来进去都阴着脸,我劝你,远远绕开走,前年有个不知死活的毛贼想摸进去,第二天被吊在城门口,身子都让秃鹫啃干净了。”
他又断断续续说了些黑沙城的情况。
城门盘查很严,尤其是对独行的唐人。
城里各方势力混杂,突厥人话语权最大。
狼穴大院只有一个正门,但后院靠着乱石坡,那里巡逻的人少些,因为地势险,没人觉得能从那儿进去。
李骁默默记下,又给了老人一点散碎铜钱,感谢他的“指点”。
老人掂量着铜钱,摇摇头,嘟囔着“又一个找死的”,不再理会他。
信息已经足够。
李骁休息了片刻,恢复了些体力,便起身离开绿洲,向着黑沙城的方向继续前进。
越靠近黑沙城,路上的车辙印越多越杂乱,但他敏锐地发现了几道特别深,特别新的车辙,显然不久前有重载车辆经过。
途中,他再次提前发现了一小队突厥游骑,立刻隐入一片风蚀岩柱群中,屏息凝神,直到马蹄声远去。
这些突厥骑兵装备精良,巡逻路线很有章法,绝非普通的部落牧民。
傍晚时分,一座土黄色的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地平线上。
黑沙城。
它不像中原城池那般规整,更像是无数土坯房屋和简易围墙胡乱堆砌起来的巨大巢穴,看起来简陋而破败。
但城墙上竖立的哨塔和墙上反射着夕阳余晖的箭镞,却透着一股冰冷的肃杀之气。
城门即将关闭,排队入城的人流稀疏下来。
把守城门的是几名穿着皮甲、配着弯刀的突厥士兵,以及几个眼神闪烁、显然是本地帮闲的汉人。
他们粗暴地盘查着每一个入城者,尤其是像李骁这样孤身一人,满面风霜,还带着伤的唐人。
“干什么的?”
一个突厥士兵用生硬的汉语喝问,手按在刀柄上。
“贩马的,路上遭了沙匪,货没了,就剩这条命。”
李骁低着头,用早就想好的说辞回答,同时不动声色地将一小块银子塞进士兵手里。
士兵掂了掂,脸上露出一点满意的神色,但仍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尤其多看了几眼他腰间用粗布裹着的长条状物事。
“这是什么?”
“家里传下来的破刀,防身用的,老爷您看,都锈得不成样子了。”
李骁解开布囊一角,露出“斩机”那毫无光泽,甚至有些灰暗的刀鞘。
此刻的“斩机”收敛了所有异状,看起来确实像一把有些年头的普通旧刀。
士兵嫌恶地挥挥手。
“进去安分点,惹出事来,谁也保不了你!”
“是,是,谢谢老爷。”
李骁连连点头,拽了拽破旧的衣襟,快步走进城门。
城内的景象比城外更加混乱。
空气中弥漫着牲畜粪便,尘土,烤馕和某种不知名香料混合在一起的气味。
街道狭窄而肮脏,两旁是低矮的土屋和帐篷,各种肤色,穿着各异的人摩肩接踵。
大声叫卖的商贩,目光警惕的护卫,蒙着面纱的女人,构成了一幅光怪陆离,而又危机四伏的图景。
几乎每个角落都能看到携带兵器的人,冲突似乎一触即发。
李骁没有停留,他依着记忆,向城东方向走去。
越是靠近东边,街道反而略显冷清,房屋也更加规整高大一些,巡逻的私人护卫明显增多,他们用不善的目光打量着每一个陌生人。
他找到一处地势稍高的废弃土屋,躲在断墙后,远远观察着那座传说中的“狼穴”大院。
正如老向导所说,院墙高耸,是用土石混合夯筑,看起来颇为坚固。
唯一的大门是厚重的木头包着铁皮,紧闭着,门旁站着四个挎刀的护卫。
墙头上有瞭望哨,隐约能看到人影闪动。院内似乎有几座高大的仓库式建筑。
他小心翼翼地绕着大院外围移动了半圈,发现后院之外果然是一片崎岖不平的乱石坡,巨石嶙峋,难以行走。
因此这里的守卫相对稀疏,只有两个护卫在墙根下无聊地踱步。
这里就是他选定的突破口。
但他并不知道,就在他观察之时,狼穴大院最深处的房间里。
一个穿着绸缎,手指上戴着硕大宝石戒指的胖硕中年男子,正擦着额头的冷汗,对着一个面色冷峻的突厥人点头哈腰。
“大人放心,接到消息,小人就已经加派了人手,一只苍蝇也飞不进来!您要的那批货,绝对万无一失!”
突厥人哼了一声,用流利的汉语说道。
“最好如此,阿史那将军很生气,那个叫李骁的唐军,必须死,他很可能就在来这里的路上,发现任何可疑,带伤的唐人,立刻拿下,格杀勿论!”
“是,是,小人明白!”
夜幕缓缓降临,吞没了黑沙城白日的喧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不安的寂静,只有风声和偶尔传来,不知名的野兽般的嚎叫。
李骁在一处阴暗的角落里,最后检查着自己的装备。
制式横刀上又多了几处磕碰的痕迹。
匕首磨得锋利。
“斩机”依旧被粗布包裹着,但当他手指拂过刀柄上的绿松石时,似乎能感到冰凉的悸动。
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全身各处的疼痛,将所有的杂念排除脑外。
眼神重新变得冰冷而专注,如同在石堡城攀爬那道死亡绝壁之前。
他知道,眼前这座高墙之后,隐藏着他翻盘的关键,也可能是一个为他精心准备的死亡陷阱。
他没有犹豫,如同融化的阴影,悄无声息地向着那片乱石坡潜行而去。
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刮过乱石坡,发出呜呜的怪响,恰好掩盖了细微的动静。
李骁伏在一块巨岩之后,像一尊凝固的石雕,只有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扫视着高墙之上的动静。
墙头火把的光晕有限,巡逻护卫的身影每隔固定时间便会经过。
他们呵着白气,抱着兵器,交谈声被风撕扯得断断续续,大意无非是抱怨天气、怀念暖酒和女人。
李骁计算着他们的节奏。
右肩的旧伤在寒冷的刺激下阵阵酸麻,但他强行忽略。
当又一队护卫的身影消失在墙垛另一端,短暂的间隙到来。
他动了!
身影如狸猫般窜出,紧贴粗糙的墙根。
墙体由黄土和碎石夯筑,提供了不少可供攀援的微小凸起。
他左手五指如钩,牢牢扣住缝隙,受伤的右臂辅助保持平衡,双腿发力,身体轻盈向上。
每一个动作都极尽精简与安静,最大限度节省体力,避免发出声响。
快到墙头时,上方传来脚步声和对话,另一队护卫正在接近。
李骁立刻停止动作,整个人紧贴在冰冷的墙面上,呼吸放到最缓,仿佛与墙壁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