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亨听完,保养得宜的手掌猛地攥紧,重重砸在铺着锦缎的案几上,语气带着难以压抑的愤怒和担忧。
“李林甫,还有那阿史那承庆,他们竟敢如此明目张胆,构陷忠良,无法无天,真当这大唐的律法,这朝廷的体统,都不存在了吗,李骁此去,前有狼后有虎,简直是九死一生!”
他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
一旁侍立的小太监吓得大气不敢出,头垂得更低。
李泌静静地听着,手中缓缓拨动着一串紫檀念珠,待太子情绪稍缓,才缓缓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殿下息怒,愤怒于事无补,反而会蒙蔽双眼,李骁此举,行险至极,看似莽撞,实则是眼下破局的唯一生路,甚至可说是,一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妙棋。”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
“军械流失,资敌叛将,此案关系社稷安危,背后必然牵连李林甫一党的核心利益网络,甚至可能直指其贪渎军资,结连外藩的实证。”
“阿史那承庆如此急于灭口,甚至不惜颠倒黑白,正说明李骁追查的方向戳中了他们的痛处,触碰到了真相的边缘,若能人赃并获,不仅李骁自身冤屈可顷刻昭雪,更是我们斩向对方阵营,足以让其伤筋动骨。”
“可是先生。”
李亨眉头紧锁。
“他现在形单影只,朔方军要杀他,黑沙城那地方龙蛇混杂,各方势力纠缠,他孤身一人,无兵无援,如何应对,这几乎是必死之局啊!”
“所以,我们更不能明助。”
李泌的语气斩钉截铁。
“殿下,此刻任何来自东宫的明确干预,都会立刻成为对方攻击我们的口实,坐实他们‘勾结边将,图谋不轨’的诬陷,更会立刻将李骁置于万劫不复之地,李林甫和阿史那承庆会不惜一切代价立刻杀他灭口。”
他话锋一转,眼中闪过睿智的光芒。
“但暗流,未必不能涌动。”
李亨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殿内檀香的气息似乎也无法缓解他心中的沉重。
片刻后,他睁开眼,目光恢复了属于太子的决断。
“就依先生之言。立刻去办,务必谨慎。”
他看向李辅国。
“李伴伴,此事由你亲自安排,渠道要绝对安全。”
“老奴遵旨。”
李辅国躬身领命,脚步无声地退出了侧殿,立刻去安排那一道关乎生死的隐秘指令。
李亨又看向李泌。
“那在朝中方面?”
“在朝中。”
李泌成竹在胸。
“我们不仅要继续,更要加大力度呼吁彻查军械流失案,要联合御史台中立耿直之士,在朝会上发声,强调此案关乎边防安危,国朝信誉,请求陛下下旨严查,一追到底。”
“这既是对李林甫一党的持续压力,也是为李骁可能取得的‘成功’,预先铺垫舆论,留下一个将来可以公之于众,接引真相的渠道。”
“善。”
李亨点了点头,目光望向窗外漆黑的夜空,心中默默道。
“李骁,能否抓住这一线生机,就看你自己了。”
漠北的风,是带了刀子的。
它呜咽着掠过无垠的戈壁,卷起漫天黄沙,抽打在天地间一切敢于裸露的事物上。
天色是昏黄的,日头被浓厚的尘霾遮蔽,只透下一片了无生气的惨白光芒,照得这荒原愈发苍凉死寂。
在这片仿佛被天神遗弃的土地上,一个孤独的黑影正艰难地移动。
那是一人一马。
马是显而易见的劣马,骨架虽大,却瘦骨嶙峋,鬃毛杂乱,嘴角泛着白沫,每一步都踏得沉重而艰难,鼻孔喷出的白气瞬间便被狂风撕碎。
马上的人,裹着一件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臃肿皮袄,皮袄边缘已被风沙磨损得起了毛边。
他头上缠着防沙的布巾,脸上蒙着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深邃,锐利,像鹰隼,又像孤狼,即便在如此疲乏的赶路中,依旧闪烁着警惕与冰冷的光。
他伏低身子,尽可能地减少风阻。
这便是李骁。
他不敢走官道,那里眼线太多。
只能凭借着过去在边军中磨砺出的本能,在这片陌生的荒原上辨识痕迹。
他时而勒住马缰,俯身仔细察看地面。
风沙几乎抹去了一切,但他总能找到那些几乎被湮灭的印记,比寻常驼队更深更重的蹄印,散落在沙棘丛旁的特有骆驼粪球。
每发现一处,目标也明确一分。
途中遇到一个小小的绿洲。
几株耐旱的胡杨歪歪扭扭地生长着,一口浅浅的水洼浑浊不堪,周围散落着几顶破烂的帐篷。
李骁牵着马走过去,丢给看守水洼的老者几枚铜钱。
老者浑浊的眼睛瞥了他一眼,默不作声地用破瓢舀了半瓢水般的液体递过来。
李骁接过,面罩下拉,露出干裂起皮的嘴唇,小心翼翼地喝了一小口,他又买了些硬得像石头一样的粗麦饼,揣进怀里。
旁边角落里,几个满脸风尘,皮袄油亮的驼夫正围坐在一起,就着一袋劣质马奶酒低声交谈,抱怨着天气、路况和越来越难做的生意。
“这鬼风沙,什么时候是个头?”
“知足吧,前几天过‘死亡走廊’,差点遇上黑吃黑。”
“听说没?‘朔风’那边接了大单子,阔气得很,护卫添了不少,个个横得很。”
“嘘,小声点,不要命了,那家的活儿也敢乱嚼舌头,运的什么,阎王爷的催命符吧,碰不得。”
李骁默默听着,将最后一口难以下咽的饼子用力咽下,喉咙摩擦得生疼。
他没有上前打听,过多的关注只会引来不必要的怀疑。
但他得到了足够的信息,这与他的判断一致。
夜色很快降临,漠北的昼夜温差极大。
白日里尚存的些许暖意,瞬间被刺骨的寒冷驱散。
李骁找了一处背风的巨大岩坳,将疲乏不堪的马拴好,自己则靠着冰冷的岩石坐下。
他从行囊里取出一点肉干,慢慢咀嚼着,感受着热量一点点补充几乎冻僵的身体。
他拿出那柄始终用粗布严密包裹的“斩机”,横在膝上。
布条之下,古朴的刀身仿佛也感受到了主人的心境与周遭的险恶,传来一丝极微弱却绝不容忽视的温热。
刀柄上那枚绿松石似乎在黑暗中极其短暂地闪过一丝幽光,一股冰冷而充满警示意味的悸动,顺着掌心脉络,细微地刺入他的感知。
李骁猛地睁开微闭的双眼,所有的疲惫瞬间被驱散,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清醒和警惕。
他像一头察觉危险的野兽,肌肉悄然绷紧,目光如电,扫视着四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风声依旧,却似乎夹杂了别的东西。
危险,正在逼近。
翌日下午,地形逐渐变得险峻。
他沿着一条干涸了不知多少岁月的古河道前行,两侧是日益高耸,风蚀严重的嶙峋岩壁。
这条狭窄的通道,像大地被巨斧劈开的一道丑陋伤疤。
风在这里被压缩,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尖啸,卷起的砂砾打在人脸上,疼痛异常。
李骁勒住了马缰,座下的劣马似乎也感到了不安,焦躁地刨着蹄子。
他眯起眼,目光如同最精密的筛子,仔细过滤着两侧岩壁的每一处阴影,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角落。
太安静了。
除了风声,竟听不到一丝活物的声响,连最耐旱的沙蜥和岩蝎都仿佛彻底消失了。
这种死寂,本身就是最响亮的警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