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青衣小帽的管家应声而入,垂手听令。
“去,吩咐下去。”
王元礼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却很快。
“让我们的人,在各家宴饮、诗会、乃至坊市间的茶肆酒坊,把话说得再明白些,那个李骁,其母乃是低贱的胡旋舞女,与突厥、吐蕃那些蛮子都有说不清的血缘牵连。”
“他在石堡城立的功?哼,不过是踩踏着同袍尸骨爬上去的,甚至可能动用了某些来历不明的阴邪‘妖术’,他不是有把诡异的刀吗,正好对得上。”
“还有,在凉州时,他就性情暴虐,动辄虐杀士卒,构陷良善,安家庄的事,不就是他排除异己的手段?”
管家用心记忆,连连点头。
“还有。”
王元礼补充道。
“去查清楚,东宫那边,有哪些底层的小官吏或者侍卫,与这李骁有过些许接触的,要么许以好处,要么,找点他们的错处拿捏住,让他们管好自己的嘴巴,离那人远点。”
“再派几个机灵不起眼的,去太医署附近盯着,李骁带来的那两个粗鄙手下,叫什么孙二狗、老蔫巴的,看看他们平日做些什么,接触什么人,找出任何可能的把柄。”
管家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下。
王元礼这才缓缓坐下,拿起另一杯温热的茶,轻轻吹了吹气。
家族的力量如同精密的机器,开始无声地运转起来,编织另一张针对李骁的罗网,与相府的那一张交织重叠,力求万无一失。
东宫,位于皇城东部,宫阙巍峨,守卫森严,但在这深夜,同样弥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氛围。
李骁身着一身崭新的禁军校尉服色,值宿完毕,却并未立刻回返居所。
他几次走到太子日常处理政务的殿阁外,求见太子,欲禀报关于边务的一些见解,以及内心深处对即将可能到来的风险的模糊预感。
然而,每一次,他都被人拦了下来。
拦住他的是太子身边最得信任的内侍之一,李辅国。
李辅国,未留胡须,总是穿着一身合体的深色宦官服饰,说话时微微躬身,语气谦卑温和得无可挑剔,但那双眼睛里,却藏着洞悉人心的精光。
“李校尉,实在不巧。”
李辅国的声音又轻又软,像是怕惊扰了谁。
“殿下近日忧心国事,尤其是朔方军务,常常与诸位先生议事至深夜,实在乏暇,您的忠心,殿下自是知道的。您有何事,不妨先告知咱家,咱家定会寻个合适的时机回禀殿下。”
“您且耐心等候召见便是。”
话说得滴水不漏,态度恭敬,却一次又一次地将李骁拒之门外。
李骁并非蠢人,他明显感觉到,东宫内的气氛有些微妙的变化。
巡逻时,隐约能察觉到某些角落投来,并非善意的监视目光。
原本见面还会点头寒暄几句的同僚或东宫属官,如今眼神躲闪,匆匆擦肩而过,仿佛他身上带着什么瘟疫。
他回到分配给自己的那间狭小值房,陈设简单,一床一桌一椅。
窗外树影婆娑,偶尔传来夜间巡逻卫士整齐却沉闷的脚步声。
他解下腰间的横刀“斩机”,放在桌上。
刀鞘古朴,没有任何华丽装饰,唯独刀柄处镶嵌的几颗绿松石,在昏暗的灯光下,泛着幽冷的光泽。
他拿出擦刀布,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擦拭刀身。
动作稳定,目光沉静,仿佛外界的暗流涌动,那些莫名的排斥与监视,都与他无关。
只有极其熟悉他的人,或许才能从他比平日更慢几分的动作,以及偶尔凝视刀身时眼底一闪而过的锐利光芒。
看出他内心的警惕与思索。
他依旧每日准时点卯,带着麾下兵士巡逻东宫各道宫门,操练阵型,一招一式,刻板而精确,不见半分懈怠与慌乱。
而在东宫更深处,更为隐秘的殿阁内,太子李亨并未如李辅国所说的那般“忙碌至深夜”。
他正与一身白衣、气质清癯的李泌对坐。
案上放着几份密报,烛光映照着李亨略显疲惫却依旧清醒的脸庞。
“确是冲着他来的。”
李亨放下手中的纸张,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手段还是那些老手段,伪造证据,构陷人证,散布流言,但来势很凶,吉温、王鉷都动了,背后自然是那位相爷的手笔,说是针对李骁,却也未必不是冲着孤来的,打掉孤刚刚提拔起来的人,折损东宫颜面,敲山震虎。”
李泌缓缓睁开眼睛,他似乎总是在闭目养神,但世间万事仿佛都了然于胸。
“是局,也是试金石,殿下,李骁此人,勇猛绝伦,这是石堡城证明了的,但其背景复杂,崛起太快,心性如何,忠诚几分,能否应对朝堂风波,皆是未知。”
“若连李林甫这第一波攻势都经不住,或是心志动摇,或是行事失措,那证明他不过是匹夫之勇,不堪大用,殿下又何必在他身上寄予厚望?弃之亦不可惜,正好借此,也看看各方反应。”
李亨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玉扳指。
“话虽如此,毕竟是为孤立过功的人。”
“殿下仁厚。”
李泌微微颔首。
“然帝王之道,有时不得不忍。”
“可令李辅国暗中看顾,确保其人身安全不受直接物理危害,比如杜绝某些人狗急跳墙,派死士行刺之类,但在言论攻讦、官场倾轧之上,暂不必干预,甚至,可秘密收集李林甫、王氏此番构陷的诸般证据,以备不时之需。”
“就依先生所言。”
李亨最终点了点头,对侍立一旁的李辅国道。
“辅国,去办吧,护着他些,别让人下黑手,其他的,让他自己闯,孤也想看看,这匹从边塞闯来的孤狼,到底有多少成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