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辅国躬身领命,脸上无波无澜,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殿阁,如同一个灰色的影子。
他布置人手,在东宫范围内,张开一张无形的防护网,只确保那柄可能从最阴暗处射来的冷箭,无法触及李骁的身体。
至于那些如毒雾般弥漫的谣言和即将到来的官方弹劾,则不在他的防护范围之内。
风暴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吉温动作极为迅速,不过两三日,便在常朝之上,骤然发难。
这一日的含元殿,气氛庄严肃穆。
玄宗皇帝李隆基高踞龙椅之上,冕旒垂面,看不清具体表情,但那股掌控天下的帝王威仪弥漫在整个大殿之中。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衣冠楚楚,紫、绯、绿、青,官服颜色分明,如同静默的潮水。
御史中丞吉温手持玉笏,踏出臣班,步履沉稳,然而一开口,声音却陡然拔高,尖锐而激昂,瞬间划破了大殿的宁静:
“陛下!臣吉温,冒死弹劾左领军卫翊府校尉李骁,犯有三项十恶不赦之大罪!”
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引得百官纷纷侧目,空气瞬间紧绷起来。
“其一!”
吉温声音铿锵,如掷金石。
“李骁在凉州任职期间,假借整军之名,私募甲兵,笼络死士,其心叵测,形同谋逆,此事有凉州军中旧人书信为证,信中明确提及所得资金用于此途!”
“其二!”
他继续厉声道。
“李骁与突厥降将阿布思部秘密交通,涉嫌将大批军械,包括明光铠、劲弩等国之重器,资敌叛军,此有长安狱中一名原为其麾下士卒,后因不堪其虐而逃亡之人证,可当面呈禀陛下,其亲眼所见,绝无虚言!”
“其三!”
“李骁母系乃卑贱胡旋女,出身不正,胡种血脉,性情凶戾残暴,石堡城之功,疑点重重,或为杀良冒功,或借妖异之术,实不足信,恐欺瞒圣听,祸乱朝纲!”
他言辞犀利,极力渲染李骁的“危险性”和“罪行”,并适时呈上了所谓“书信”的模糊抄本,以及引用了那名被精心调教过的“死囚人证”的部分证词。
奏章内容恶毒,细节却描绘得栩栩如生,仿佛确有其事。
百官之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窃窃私语。
李林甫此刻,才不慌不忙地出列。
他脸上带着沉痛惋惜的表情,语调沉缓,却字字千钧。
“陛下,吉御史所言,虽令人震惊痛心,然边将勾连外虏,资敌军械,实乃国朝心腹之大患,陛下励精图治,整饬边备,绝不容此等蠹虫败坏纲纪,动摇国本。”
“老臣以为,无论涉及何人,功勋几何,皆应彻查到底,以正国法,以安天下之心!”
他看似公正严明,实则已将李骁的罪名在皇帝和百官面前定性,堵死了回旋的余地。
龙椅上,李隆基的面色彻底阴沉下去。
边事、胡患、军械流失,无一不是他最为敏感、最为忌惮的神经。
李骁的名字,他因石堡城之功而有印象,甚至颇有几分欣赏其勇悍,但此刻,这些罪名如同毒针,刺中了他最深的顾虑。
帝王的多疑与冷酷,开始缓缓压过那一点点惜才之心。
殿内一时寂然,压力巨大。
就在这片死寂即将吞噬一切时,与东宫亲厚的官员,如宰相房琯,终于忍不住出列抗声。
“陛下,臣以为此事蹊跷,单凭一待死囚徒之言,数纸无头无尾,笔迹可疑的抄本,便要定一位刚刚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将领如此滔天大罪,岂非儿戏?石堡城之战,惨烈无比,功勋乃陛下亲自嘉许,赏赐犹温,若此例一开,仅凭风闻构陷便可摧折功臣,恐令前线将士人人自危,寒心彻骨啊!”
此时,另一位权重人物,御史大夫杨国忠,冷眼旁观了片刻。
他与李林甫素有嫌隙,此刻隐约觉得此事多半是李林甫对付太子的又一手段,出于制衡心理,他并未立刻附和,反而出列,语气显得颇为公事公办。
“陛下,房相所言,不无道理,弹劾之事,关乎边将清誉与国家法度,证据确需扎实无误,吉御史所呈人证、物证,似乎,尚需进一步勘验核实,方可采信。”
他这话,看似中立,实则稍稍缓解了李林甫一方带来的巨大压力。
玄宗皇帝的目光在争辩的几位重臣身上扫过,阴沉着脸,沉默了许久。
最终,他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此事,交由刑部、御史台、大理寺,三司会同审理,务必尽快查清虚实,据实奏报,李骁。”
他的目光扫向班列中那个挺拔而孤寂的身影。
“于京中东宫府邸听候传问,不得出府半步!退朝!”
没有即刻下狱,已是多方角力和皇帝一时权衡后的结果。
但“听候传问”、“不得出府”,已然形同软禁。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缓缓退出含元殿。
李骁站在原地,直到人群几乎散尽,才在两名宫廷侍卫的“陪同”下,沉默地向外走去。
阳光照在他年轻的脸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只有一片冰冷的坚毅。
退朝后,东宫密室。
门窗紧闭,唯有李亨,李泌以及心腹宦官李辅国三人。
“火候到了。”
李亨的语气依旧平淡,但眼神锐利了许多。
“李林甫的杀招已出,三司会审,他的人必然主导,黑的也能说成白的,是时候看看,这李骁究竟值不值得孤伸手捞他这一把了。”
李泌捻着手指,缓缓道。
“破局之关键,不在长安朝堂之上的口舌争辩,吉温、王鉷既敢出手,伪造的证据链必然短时间内难以找出破绽,即便找出,他们也可推脱是调查不周,关键在于朔方前线,阿布思叛军之中,必然确实流入了部分唐制军械,否则此构陷便无从谈起,需立刻找到这批军械的真正来源,反向证明绝非经李骁之手流出。”
他看向李亨,目光清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