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的夜,并非纯粹的漆黑。
皇城各坊的灯火次第熄灭,唯独那些朱门高户之内,仍有烛光透过精致的窗棂,映照着不眠的阴谋与算计。
这其中,最为幽深难测的一处光晕,便来自位于繁华腹地的宰相府邸。
相府的书房,远离了前厅宴饮的些许余音,静得能听见牛油大烛,燃烧时偶尔爆开的细微噼啪声。
烛台是鎏金的,雕着繁复的缠枝莲纹,烛泪层层堆积,如同凝固的琥珀。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名贵沉香,墨锭清冽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陈旧书卷气的味道。
李林甫并未身着朝服,只一件玄色暗纹锦袍,宽大的衣袖垂落,露出里面素色中衣的袖口。
他端坐在紫檀木书案之后,那张脸在跳跃的烛光下显得愈发深沉,眼角与唇边镌刻着长期执掌权柄,算计倾轧留下的细密纹路。
眼神却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他的手指修长,保养得极好,此刻正无声地,有节奏地轻轻敲打着光滑冰凉的案面。
那动作轻缓,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垂手恭立在书案前的两位心腹,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
吉温,面皮白净,三缕修剪得极其精致的胡须,穿着绛紫色的官袍,腰束银带,此刻微微躬着身,眼神低垂,透着十足的恭顺与精明。
京兆尹王鉷则身材更为魁梧一些,面容粗犷些,但那双眼睛同样闪烁着洞察与服从的光芒,官袍下的身体站得笔直,显露出军旅出身的底子。
“阿布思。”
李林甫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平缓得像是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日常公务,然而每个字都清晰无比,落在寂静的书房里,带着一种冰冷的重量。
“跳梁小丑,疥癣之疾,陛下天威之下,覆灭不过旦夕之间,然,军械流失,甲胄弓弩流入叛胡之手,此乃触及陛下逆鳞之事,万万轻忽不得。”
他略作停顿,目光似乎落在烛火上,又似乎穿透了墙壁,望向了遥远的朔方边境。
“凉州那个新晋的李骁,最近很跳脱,石堡城一役,风头出得太大,赏赐也领得够多了,少年得志,并非总是福气,更何况,其人身世暧昧,行事乖张,在凉州时就颇多非议。”
吉温立刻上前半步,腰弯得更深了些,声音又轻又快,却字字清晰。
“相爷明鉴,洞若观火,边将骄恣,与胡虏部族界限不清,历来便是国朝大忌。”
“下官近日查阅旧卷,倒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线索,凉州军中,此前因贪墨军资被李骁查办处置的安家庄一系军官中,似有人与境外有些不清不楚的往来。”
“这笔迹,若是用心模仿,总能找到几分相似之处,往来书信的内容,无非是利益输送,军械交易,若再能巧妙地暗示由某位新贵居中联络,所得巨利用于私募甲兵,豢养死士,呵呵,正好与先前鹰扬戍那点旧事勾连上,由不得人不信。”
他说得含蓄,但意思已然分明。
伪造书信,栽赃陷害,于他这位执掌御史台刑狱的酷吏而言,乃是轻车熟路的勾当。
李林甫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吉温说的只是如何整理文书档案,他的目光转向王鉷。
“光有物证,不够,人,才是最会说话的‘证据’。”
王鉷沉声应道,声音浑厚。
“相爷放心,长安狱中,别的不多,就是死不瞑目的人多,属下会亲自去挑选一个够聪明,也够短命的,许他家人重利,保其血脉后代富贵平安。”
“他会知道什么该看,什么该说,比如,曾是李骁麾下逃兵,亲眼见过那位勇悍的校尉,将一批擦得雪亮的甲胄,秘密交割给来自朔方方向的胡商,而那些胡商,腰间佩着的,正是阿布思部的狼头令牌,细节会足够真,真到他自己都快要相信确曾发生过。”
王鉷掌管京畿治安,长安狱便是他的地盘,弄一个死囚出来做文章,易如反掌。
“嗯。”
李林甫从鼻腔里淡淡应了一声,算是认可。
“光是台面下的动作还不够。市井之间,茶余饭后,也该有些风声了,话说七分满,留三分让人猜,凉州某将领,出身可疑,与胡部关系暧昧,骤立大功恐有隐情,这些话,要说得模糊,传得要快,如同春风潜夜,润物无声。”
“等到朝堂上发难之时,众人心下已先有了几分揣测,便不至于太过突兀。”
吉温立刻接口。
“下官明白,御史台几位言官,以及长安,万年两县的那些‘耳目’,都知道该怎么做。”
李林甫微微颔首,最后道。
“还有一事,给朔方、河东节度使府的密信,本相会亲自来写。以宰相之名,催促他们尽快‘平定’阿布思之乱,尤其是叛酋阿布思,最好能‘就地正法’,以儆效尤。”
“叛酋首级,便是此案最好的结案陈词,死无对证,一了百了,信中自会暗示朝廷对边将勾结之事深恶痛绝,让他们掂量清楚分寸。”
此举可谓毒辣至极,不仅是要坐实李骁的罪名,更是要彻底掐断任何可能查明真相的渠道,将李骁的最后一线生机堵死在朔方风沙之中。
他又吩咐了几句细节,吉温与王鉷一一牢记在心,随后躬身行礼,悄无声息地退出了书房,身影融入相府曲折的回廊阴影之中,如同两道鬼魅。
李林甫独自坐在书房内,良久未动。烛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身后的书架和墙壁上,微微晃动,仿佛一头择人而噬的巨兽。
他端起手边早已凉透的茶盏,轻轻呷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嘴角却有一个极冷的笑意。
几乎在同一片月色下,距离相府数坊之隔的另一处高门宅邸。
门下省给事中王元礼的府上,亦是一派隐秘的忙碌。
王元礼年纪不过四十许,穿着居家常服,料子是上好的苏缎,绣着雅致的竹纹。但他此刻脸上毫无闲适之意,眉头微蹙,看着手中一封刚刚由心腹家仆送来的密信。
信纸是特制的薄笺,上面的字迹矫健有力,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来自凉州本家,代表着王氏以及那位与李骁积怨已深的李承业的共同意志。
信中的内容十分明确。
不惜一切代价,阻止李骁得势,若能借此机会将其彻底摁死,永绝后患,则是大功一件。
王元礼指尖轻轻敲击着信纸上那几个格外刺眼的词汇。
“胡旋女”、“妖术”、“暴虐”,脸上慢慢浮现出一丝阴冷的笑容。
他家族枝繁叶茂,在朝在野关系盘根错节,能量不容小觑。
“来人。”
他低声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