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三,狼子野心,得寸进尺,若此番我朝不予迎头痛击,严查根底,则四周蕃部,如九姓胡、契丹、奚族等,皆以为我大唐外强中干,可欺可侮,边患将纷至沓来,永无宁日,届时,恐非些许钱粮所能平息!”
他深吸一口气,提出建议。
“故,儿臣恳请父皇,其一,立即派遣精锐骑兵驰援,寻机歼灭这股悍匪,务必打出军威,震慑不臣,其二,立即彻查军械流失一案,由御史台、兵部、刑部选派干员,组成联合调查组,赴朔方、原州乃至相关军镇,严查账册、库房、关隘,揪出蠹虫,无论涉及何人,绝不姑息!”
太子的话有理有据,掷地有声,与李林甫的淡化处理形成鲜明对比。
朝堂之上,顿时分为两派,议论声再起。
一些较为正直或担忧边患的官员,纷纷点头表示赞同。
玄宗皇帝听完,沉吟不语,目光在宰相和太子之间移动。
他既享受着李林甫所营造的太平盛景,不愿被边事打扰,又本能地对边境的失利,军械的流失以及太子的质疑感到不悦和警惕。
短暂的沉默后,玄宗的目光忽然越过百官,投向殿外廊下。
那里,依序站着今日轮值的勋卫、千牛备身等近侍军官。
“朕记得。”
玄宗缓缓开口,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太子麾下有一员骁将,曾于石堡城先登立功,勇冠三军,且常年戍边,熟知边事,李骁,何在?”
殿外廊下,身着明光铠,腰佩千牛刀的李骁,闻声心神一凛。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瞬间的波澜,大步从班列中走出,穿过高大的殿门,进入紫宸殿内。
甲胄叶片随着他的步伐发出规律而低沉的摩擦声,在寂静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他于御阶之下跪拜行礼,动作干净利落,带着军人的硬朗。
“臣,左千牛备身李骁,叩见陛下。”
“平身。”
玄宗打量着他。眼前的青年将领身形挺拔,面容冷峻,眼神锐利而沉静,不见丝毫怯懦,只有一种经历过血火磨练的镇定。
“方才朝议,你都听到了?”
玄宗问。
“臣在殿外,略闻一二。”
李骁回答,声音不高,却带着边地特有的冷硬质感。
“唔,你久在边塞,与吐蕃、突厥诸部都交过手,以你之见,此番朔方之事,该如何应对,那军械流失,又可能源于何处,你但说无妨,朕想听听你们这些真正打过仗的人的看法。”
玄宗的声音听不出倾向,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但满朝文武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在了李骁身上。
李林甫的眼神微眯,太子李亨则面露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年轻将领的回答,或许会影响皇帝的最终决策。
李骁站直身体,目光平视御阶前方,略一沉吟,开口答道,他的声音冷静而清晰,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
“回陛下,此等胡骑,生于马背,长于弓刀,其战法之长,在于来去如风,聚散无常。
利在野战突袭,掠夺物资人口,而非攻坚困守。
彼之目的,非为占地,实为求财货人口,并试探我朝反应。”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话语直接而血腥。
“大军征发,粮草辎重转运,旷日持久,待我大军云集边境,彼则早已饱掠远遁,深入漠北,难觅其踪,空耗国力,徒劳无功,臣在陇右时,常遇此类情形。”
“故,臣以为,当以精骑对精骑,可速从朔方、陇右、河东诸镇,抽调善战之跳荡营、骑兵营,不必多,但须精,轻装简从,一人四马,携足箭矢、十日干粮及引火之物,选派熟知地理、敢深入敌后之良将统一指挥。”
他的策略变得具体。
“大军正面压境,做出清剿姿态即可,真正杀招,在于这支精骑,其任务非与敌主力决战,而在于深入侦知其牧马歇息之地、后勤囤积之处。”
“断其归路,袭其侧后,焚其粮草辎重、帐篷牧场。彼部族联军,本为利合,乌合之众,一旦后勤被毁,无所劫掠,必然军心涣散,各部争相逃命,自乱阵脚,我军则可于其慌乱撤退途中,预设埋伏,或衔尾追击,可获全功,事半功倍。”
关于军械,他的语气更加冷峻。
“至于军械流失,陛下,精铁、牛筋、皮革,尤其制成甲胄弩箭之技艺,皆朝廷严管之物,能流出如此规模之制式军械,绝非偶然。”
“臣以为,途径无非几条:边境榷场管理松懈,守关将士受贿放纵,乃至有官员、豪商与部落首领勾结,大规模走私输出铁器、皮革。亦或军械库管理混乱,账目不清,监守自盗,或与军需官勾结,倒卖库存。”
他提出建议,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务实。
“请陛下严令彻查所有边关榷场,尤其是与突厥、铁勒诸部贸易频繁之大商队,凡有可疑之大宗铁器、皮革、弓角输出记录者,立拿问罪,严惩不贷!”
“同时,朔方、原州乃至周边军镇之军械库账册、库存,需立即封存,派不信任何地方势力的中央干员,携带账目副本,一笔一笔,实地核对清楚,其中必有贪腐蠹虫!”
他的话语没有文官的修饰,直接、血腥,带着战场上的硝烟味。
一些经历过战事的老将微微颔首,觉得此言甚是老辣。
而不少文官则感到一股寒意,仿佛看到了边塞的烽火与血淋淋的争斗。
玄宗皇帝听完,手指停止了敲击,沉吟了片刻。
他既不愿大动干戈打破自己开创的太平景象,也不能对如此规模的入寇和明显的军械流失视若无睹。
太子的坚持和李骁基于实战的分析,让他无法完全采纳李林甫的淡化策略。
最终,他做出了决断,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
“太子所虑,不无道理,李骁之言,亦颇切实际,然,国事当以持重为先。”
“这样吧:不设行军总管,不进行大规模动员,旨意,令朔方、河东两镇节度使,即日出兵,合力‘驱剿’入寇之敌,务求歼灭,以儆效尤,陇右镇亦需加强戒备,防止吐蕃趁火打劫。”
“同时,责令御史台、兵部、户部,即刻选派精干人员,组成联合查案组,赴朔方、原州,严查军械流失一案,无论涉及何人,一查到底,绝不姑息!”
“至于李骁所提深入敌后之策,可由朔方节度使视前线情势,酌情采用。”
这道旨意,对李林甫和太子的意见,各采纳了一部分,既显示了朝廷的重视,又避免了大规模兴兵的耗费,暂时维持了朝堂的平衡。
但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依序退出紫宸殿。
李林甫面色平静,在众多官员的簇拥下,缓步走出大殿。
然而,回到他的宰相轿舆中,放下帘幔的那一刻,他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眼底掠过一丝阴鸷。
李骁那番基于实战的冷静言论,和太子今日明显有备而来的发难,让他清晰地感觉到,太子要尽快被废掉。
李骁,这个连接东宫与边军的桥梁,这个石堡城血战中冒起的悍将,变得异常刺眼和危险。
“回府。”
他低声对轿外吩咐。
回到森严的相府,他立刻召来了心腹,掌管刑狱、以酷烈闻名的御史台官员吉温。
“吉温。”
李林甫的声音在书房里显得格外冰冷。
“之前让你搜集的,关于那个李骁在凉州时的种种行事,比如擅杀官吏、私募甲兵、以及关于他手中那柄邪异横刀的传闻,进行得如何了?”
吉温躬身回答。
“回相爷,一直在搜集,已有一些线索和证词,只是,尚不够扎实,难以一击毙命。”
“不够扎实,就让它扎实!”
李林甫冷声道。
“眼下就有一个现成的机会,朔方军械案,就是个绝好的口子,你立刻去办几件事。”
他压低声音,面授机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