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是他耐心的极限。
…………
…………
……
长安的另一端,宰相府邸。
比起兴庆宫的华美与焦躁,李林甫的书房显得异常幽暗沉静。
檀香在兽形铜炉中袅袅升起,却驱不散空气里弥漫的阴冷算计。
李林甫斜倚在铺着厚厚貂绒的胡床上,闭目养神,手指间捻动着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念珠。
一个穿着灰布袍,面容普通的男子垂手侍立在下首,低声汇报着来自陇右前线的消息。
“哥舒节度使已至鄯州,各部集结完毕,其帐下‘罪兵营’中,新编入一支凉州来的队伍。”
“领头的旅帅名叫李骁,所部号‘翼青营’,此人,便是凉州王氏之前屡次密奏弹劾,言其擅权、私募甲兵,行事酷烈之辈。”
“哥舒帅将其调入麾下,似有重用之意。”
李林甫身形一顿,缓缓坐直,似乎从来都没有想过出现这个人的名字,一个无名之辈的名字,居然也能到他的案前。
“李骁?”
李林甫缓缓睁开眼,那双狭长的眼眸里精光一闪,随即又归于深潭般的平静,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凉州那个惹是生非的小子,哥舒翰倒是懂得物尽其用,也罢,就让这把不知轻重的钝刀,去碰碰石堡城的硬石头吧。”
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谈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们的人,都安插妥当了?”
灰袍男子立刻躬身。
“回相爷,督战队,转运司关键位置均已换上我们的人,一切记录都会‘详实无遗’,粮秣出入、军械损耗、阵亡将士名录,尤其是哥舒帅本部亲兵,以及那个李骁‘翼青营’的折损情况,定会‘重点关照’,巨细靡遗。”
“很好。”
李林甫满意地点点头,手中的念珠捻动得更快了些。
“石堡城,天险之地,哥舒翰此战,胜则损兵折将,元气大伤;败则万劫不复,正好借机料理。”
无论结果如何,此战过后,哥舒翰在河西陇右的这本账,都得在陛下的御案前,好好算上一算。
损耗如此巨大,陛下岂能不疑?
岂能不怒?
他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幽光,仿佛已经看到了哥舒翰焦头烂额,百口莫辩的未来。
至于李骁?
不过是这盘大棋中一粒随时可以抹去的尘埃。
陇右前线,哥舒翰中军大帐。
巨大的沙盘占据了帐中大半空间,石堡城的模型被置于核心,其险恶的地形在沙土堆砌下显得格外狰狞。
哥舒翰一身戎装,腰佩长剑,站在沙盘前,面色沉肃如水。
麾下主要将领肃立两旁,气氛凝重,带着一片肃杀之气。。
行军司马王大人,垂手站在哥舒翰侧后方,眼观鼻,鼻观心,只是嘴角那抹极淡,极冷的笑意,在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诡异。
“陛下的严旨,诸位都已知晓。”
哥舒翰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沉重的压力。
“一月为期,克复石堡,此城之险,诸位皆是百战之将,想必比本帅更清楚,羊肠道狭窄如咽喉,悬崖峭壁飞鸟难渡,堡寨坚固,吐蕃守军据险死守,箭矢滚木礌石充足。”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将的脸。
“除强攻,别无他法,唯有,用命去填!”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此起彼伏。
将领们看着沙盘上那险恶的地形,脸色都不太好看。
谁都知道,这“用命去填”四个字背后,将是怎样一幅尸山血海的惨烈景象。
“本帅决议!”
哥舒翰猛地提高了声调,打破了沉寂,手指重重地点在沙盘上石堡城的正面。
“三日后,寅时正刻,发起首攻,前锋营刘光弼部。”
被点名的刘光弼,一个身材魁梧,面容刚毅的中年将领,猛地挺直了腰板。
“主攻方向,正门羊肠道,不惜一切代价,给我撕开一道口子,吸引吐蕃主力!”
他的手指又移向石堡城北侧那片陡峭的悬崖。
“左翼,‘罪兵营’李骁部‘翼青营’。”
这个名字一出,帐内将领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瞟向王司马,王司马依旧面无表情。
哥舒翰的声音斩钉截铁。
“目标,北侧峭壁,尔等任务,寻找任何可能的攀爬点,不计代价,攀上峭壁,牵制守军,制造混乱,若能寻得破绽,便是此战首功!”
最后,他指向侧翼。
“右翼,赵崇玼部,佯攻侧翼,分散守军注意,策应主攻方向。”
命令清晰而冷酷。众将凛然,抱拳齐声。
“末将领命!”
哥舒翰的目光越过众人,仿佛穿透了营帐,落在远处那支刚抵达的“翼青营”身上。
他自言自语道,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既像是对传令兵说,又像是直接在对李骁喊话。
“李旅帅,悬崖峭壁,九死一生,但若功成,便是凿穿石堡铁壁的首功,你,‘翼青营’,敢不敢接这‘先锋中的先锋’。”
命令被迅速下达,传令兵骑着河西健马飞速奔走,将军令传达至中下层军官。
命令如同冰水,瞬间浇透了“翼青营”临时驻扎的营地。
当传令兵用毫无感情的声音宣读完毕,整个营地陷入一片死寂。
攀爬石堡城北侧的绝壁?
那根本不是战斗,是自杀!
是拿血肉之躯去喂悬崖下的秃鹫!
绝望像瘟疫般在士兵们眼中蔓延,连那些最凶悍的囚徒脸上都露出了灰败之色。
孙二狗死死咬着牙,腮帮子鼓起。
老蔫巴深深叹了口气,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忧虑,下意识地看向自己保养的强弩。
独眼老兵依旧沉默,仅剩的右眼望着北面被夜色笼罩,如同巨兽獠牙的山影,不知在想什么。
压抑的寂静几乎要将人逼疯。
就在这时,李骁排开众人,大步走到了营地中央一块稍高的土堆上。
他没有咆哮,没有怒吼,只是站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像一杆插在绝地里的标枪。
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一张张或绝望、或恐惧、或麻木的脸。
“都听见了?”
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铁锤,砸碎了沉重的寂静。
“攀山,九死一生?”
他嘴角勾起一个嘲讽的笑。
“觉得可怕?觉得是送死?那老子告诉你们,待在在羊肠道里踩成肉泥,那才是真正的十死无生!”
他猛地指向石堡城的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绝望的力量。
“爬上去,只有爬上去,把刀捅进吐蕃狗的心窝,才有活路,才有功劳,才有我们‘翼青’的名字刻在功劳簿上,而不是烂在死人堆里!”
“老兵!”
他目光转向独眼老兵。
他无声地踏前一步。
“你活得久,攀岩之法,想必你最在行,从现在起,由你操训,告诉他们,怎么在石头缝里找活路,怎么在绝壁上站稳脚跟,怎么避开头顶砸下来的石头。”
“孙二狗!”
“在!”
孙二狗吼声如雷,眼中重新燃起凶悍的光。
“把大家身上所有的绳索、钩爪、短匕,甚至裹脚的布条都给老子检查好!一件都不能少,一件都不能坏,那是我们攀上阎王殿的梯子。”
“老蔫巴!”
“旅帅!”
老蔫巴挺直了背。
“强弩手,全部配双倍重箭,攀山的时候,你的弩就是兄弟们的天,给我死死盯住头顶,谁敢露头,就给老子射穿他的狗眼。”
最后,李骁的目光扫过每一个翼青士兵的脸,一字一句,如同烙印。
“都给老子记住,从踏上那面绝壁开始,我们就是一个拴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一个人掉下来,旁边的人,必须用命去接,要死,也得给老子死在城头上,死得像个爷们,听明白没有。”
“诺!!!”
短暂的死寂后,一声压抑却充满血性的咆哮从营地中爆发出来,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
汇聚成一股不屈的洪流,冲散了绝望的阴霾。
翼青营的士兵们,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对生的渴望,更是被逼入绝境后迸发出的凶性。
老兵没有任何废话,立刻召集人手,在营地边缘找了一处陡坡,开始传授最实用的攀爬技巧。
他的动作简洁有效,带着一种在生死边缘磨砺出的本能智慧。
孙二狗则像个暴躁的监工,带着几个悍卒,挨个检查士兵们携带的绳索、钩爪、匕首,甚至粗暴地扯下一些人的裹脚布检查是否结实,骂骂咧咧地催促着。
老蔫巴带着他的弩手,一遍遍擦拭着心爱的强弩,调整着望山,将一支支沉重的三棱破甲箭小心地码放整齐,眼神专注得像在呵护自己的性命。
李骁回到了自己的破帐,帐内没有点灯。
他盘膝坐在地上,再次解下了腰间的“斩机”。
这一次,他没有擦拭,只是将刀横置于膝上。
粗糙的刀柄紧贴着掌心,那冰冷的触感下,翻涌的灰雾似乎更加活跃,一股冰冷而强烈的渴望,如同活物般顺着他的手臂蔓延上来,带着对血腥的贪婪。
刀柄上的绿松石,在绝对的黑暗中,似乎透出一丝微不可察的幽光。
远处,石堡城的方向,夜风似乎带来了金铁交鸣和隐约的呐喊。
血幕,即将拉开。
李骁闭上眼,感受着膝上妖刀的悸动,也感受着自己,即将面对血腥的战场,享受着片刻宁静。
【PS作者发言:先说明这不会让你们多掏钱,因为是以千字收费,多余的不会收钱,这章6300字,还是很感谢大家,能够支持作者订阅观开,多谢各位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