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州的清晨,寒风料峭,呵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仿佛连空气都被冻得凝固了。城门外,李默的车队已然准备就绪,车马肃立,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那两名重伤的俘虏被严密关押在特制的、铁栏加固的囚车中,由沈统领亲自率领的大内侍卫重点看管,每个侍卫的眼神都锐利如鹰,不敢有丝毫松懈。另一辆稍小的囚车里,关着的则是面如死灰、一夜之间仿佛老了十岁的周圭。他蜷缩在角落,眼神涣散,早已没了昨日宴席上那点残存的侥幸,只剩下无尽的悔恨和恐惧,脑海中不断回响着昨夜李默那冰冷刺骨的审问,以及自己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吐出的那些要命供词。
指挥使廖勇率麾下众将送至城外,这位虬髯悍将此刻面色复杂,抱拳行礼时,手背上的青筋都因用力而微微凸起。昨夜行馆的厮杀声、今晨看到的血迹和尸体,以及周圭的突然“抱病不起”,都让这位直性子的将军心中疑窦丛生,隐隐感到一股巨大的暗流正在涌动。他虽不完全明了内情,但也深知此事牵连极大,绝非普通的毛贼作案。他沉声道,声音比平日更加粗重:“李大人一路保重!此去京城,山高路远,末将已加派一队五十人的精锐骑兵,由哨官率领,沿途护送,直至大人安全进入京畿地界!”
“有劳廖将军费心。”李默颔首,目光平静地扫过送行的人群,特意在昨日周圭站立的位置短暂停留,那里已然空空如也。他心知廖勇的担忧,却也不便多言,只是郑重叮嘱道:“朔州防务,乃至整个北境的安危,眼下皆系于诸位将军之身。新式火炮的操练需日夜加紧,北戎经此试探性挫败,绝不会善罢甘休,更大规模的进攻,恐在旦夕之间。万事小心。”
“末将明白!必恪尽职守,不负大人所托,不负朝廷厚望!”廖勇郑重应道,声音在寒风中传得很远。
车队终于启程,车轮碾过冰冷坚硬的土地,发出辘辘的声响,缓缓向南而行。李默坐在微微摇晃的马车内,车厢里燃着小小的暖炉,驱散了些许寒意。他指尖轻轻敲击着膝上父亲那本已然泛黄、边缘磨损的笔记,眸光深邃如夜。朔州之行,收获远超预期,活口、口供、线索,都指向了更深处,但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将他自身也推向了更汹涌、更危险的漩涡中心。这两个活口,尤其是那个硬骨头的刺客头领,便是他即将带回京城、砸向那潭深水的两块巨石,必将激起难以预料的千层巨浪。而周圭那零碎却关键的供词,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虽不完整,却进一步印证了幽州崔氏及其党羽,正通过复杂的利益输送、精心的威逼利诱等方式,在北境军中,尤其是在粮秣、军械、信息传递等关键环节,悄然编织着一张不小的关系网。其目的,绝不仅仅是贪腐军饷、以次充好那么简单,背后隐藏的,可能是通敌叛国、动摇国本的惊天阴谋。
“侯爷,”韩震低沉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打断了李默纷繁的思绪,“探路哨骑刚刚回报,前方五十里道路畅通,并无异常。按我们目前的速度,明日晌午前后应可抵达榆关驿。”
“嗯。”李默应了一声,略一沉吟,压低了声音道:“传令下去,今夜,不在榆关驿停留宿夜。”
韩震在外明显一怔,语气带着疑惑:“侯爷,榆关驿是官道大驿,条件较好,补给方便,且驻有驿卒兵丁,相对安全。若是错过,下一处合适的宿头就是百里外的黑石峪了,那地方地势险峻,两山夹一沟,夜间通行,恐……”
“正是要选这险峻之地。”李默眼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的光芒,语气却异常平静,“若真有人不想我们安然回到京城,榆关驿太过显眼,守卫相对齐全,他们未必敢轻易动手,反而会继续潜伏,等待更‘合适’的机会。而黑石峪,月黑风高,地势复杂,正是杀人灭口、毁尸灭迹的‘好地方’。” 他这是在主动出击,以身作饵,试探背后那只黑手的决心和底线,逼迫他们提前行动。风险固然极大,但唯有让对方动起来,在行动中露出马脚,他才能抓住更多的破绽,看清更多的真相。
韩震瞬间明了李默的意图,心中虽替侯爷安危捏了一把汗,却也被这份胆识和谋略所折服,立刻道:“末将明白了!这就去安排!令前后哨探扩大范围,所有护卫甲不离身,刀不离手,加强戒备!”
李默闭上眼,靠在柔软的垫子上,看似养神,实则脑海中飞速运转,推演着黑石峪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以及应对之策。车厢外,车轮滚滚,风声萧萧,队伍沉默前行,护卫们的神情比起离开朔州时更加警惕,目光不断扫视着道路两旁枯黄的草丛和光秃秃的山岭。越是往南,远离前线,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似乎愈发淡薄,但每个人心头的压力却愈发沉重,仿佛暴风雨前的宁静。
午后,原本阴沉的天空竟飘起了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给荒凉的古道更添几分寒意与萧瑟。雪花落在盔甲上,很快融化,带来刺骨的冰凉。
途中在一处避风的山坳短暂休整时,李默收到了一封来自京城的飞鸽传书。拆开小巧的铜管,是福伯那熟悉的、沉稳中透着一丝忧切的笔迹。信中言及,侯府周遭近日似乎多了些陌生面孔徘徊窥探,虽未有何进一步动作,但显然来意不善。二房周氏依旧被严加禁足,但其兄弟周旺,前几日还上蹿下跳,这两日竟似突然有所收敛,深居简出,未再外出与那些狐朋狗友鬼混。此外,信末略带忧心地提了一句,三娘子柳氏日前偶感风寒,已请了相熟的太医过来诊治,用了药,据太医说并无大碍,只需静养几日便可,只是老夫人颇为挂念远在北境的侯爷,日夜忧心,望侯爷务必保重身体,早日平安归来。
家宅看似暂时平静,实则暗流涌动。周旺的突然“收敛”,绝非是良心发现或改了性子,只怕是得了背后主子的严厉警告,暂时蛰伏起来,以免节外生枝。而柳氏的风寒……李默握着信纸的手指微微收紧,眉头不易察觉地蹙起。柳氏身子向来弱些,感染风寒本是常事,但在这个敏感的时刻,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不得不格外警惕。但愿,真的只是巧合。
他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的纷乱思绪压下,将信纸仔细揉碎,掀开车窗帘,将碎屑撒入凛冽的寒风和雪花之中,看着它们瞬间被卷走,消失无踪。
夜幕迅速降临,风雪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发猛烈。车队并未按常理进入预计的榆关驿,而是在韩震的指挥下,继续在风雪交加、能见度极低的夜色中艰难前行,直扑那处地势险要、素有凶名的黑石峪。此地两山陡峭,夹着一条狭窄的谷道,官道如同细线般从沟底穿过,两侧怪石嶙峋,确是设伏偷袭的绝佳地点。
韩震早已派出数波精锐斥候,冒着风雪提前探路,反复探查山谷两侧。沈统领也将手下的大内侍卫分为明暗两班,明处的加强巡逻警戒,暗处的则提前占据有利地形,高度戒备,所有人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点。
子夜时分,风雪正狂,车队彻底进入了黑石峪幽深狭窄的谷道。风声呼啸,如同鬼哭,卷着雪沫扑打在车棚和盔甲上,掩盖了大部分声响。火把的光芒在狂风暴雪中摇曳不定,如同鬼火,只能照亮眼前有限的范围,四周是无边的黑暗,仿佛潜藏着无尽的杀机。
李默坐在车中,身体随着马车微微晃动,耳中充斥着风雪的咆哮。他缓缓将手按在了腰间那柄用锦缎包裹的燧发短铳之上——这是离京前,他凭借记忆中的图纸,让天工苑大匠秘密赶制出的防身利器,体积小,威力足,近战突发时或可起到奇效。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布料传来,让他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眼神却愈发锐利,如同等待猎物的苍鹰。
突然!
咻!咻!咻!
刺耳尖锐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划破风雪的呼啸!无数箭矢如同密集的蝗虫,从两侧黑漆漆、根本无法看清的山壁上暴射而下!目标明确至极,并非漫无目的的攻击,而是精准地直指队伍中间那几辆特制的囚车!意图再明显不过——灭口!
“敌袭!保护囚车!举盾!”韩震的怒吼声如同惊雷,瞬间在车队中炸响!
训练有素的护卫们显然早有准备,虽惊不乱,立刻举起早已备好的厚重盾牌,迅速向囚车靠拢,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密集响起,盾牌瞬间被箭矢钉满!队伍迅速收缩,组成一道紧密的盾墙,将囚车牢牢护在中心!然而,箭矢太过密集猛烈,依旧有护卫在移动或格挡中中箭,发出压抑的痛哼或惨叫,鲜血瞬间染红了脚下的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