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边的雾从后半夜就没散过,浓得像掺了墨,把木屋裹得严严实实,连窗户缝里钻进来的风都带着股潮乎乎的冷意。苏晚坐在床边,背对着门口,手里攥着个发锈的铁盒子,里面装着几根干枯的菊花瓣——是去年“墨雪”开败后,她特意收起来的。
厉沉舟是凌晨回来的,身上沾着海腥味,还有点说不清的土味,进门时没开灯,脚底板蹭着地板,磨得“咯吱”响,像老老鼠在啃木头。苏晚没回头,也没说话,就盯着手里的铁盒子,听着他走到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动静轻得像片羽毛。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雾打在窗户上的“沙沙”声。过了好一会儿,苏晚才慢慢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看他,眼睛还盯着铁盒子:“厉沉舟,你还记得你曾经弄死我吗?”
这话一出口,屋里更静了,连风的声音都像停了。厉沉舟没立马搭话,苏晚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背上,凉飕飕的,像有条蛇在爬。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慢悠悠地开口,声音比平时低了半度,裹在雾里,透着股说不出的瘆人:“你说啥?我咋会弄死你?”
苏晚终于回头,眼睛在暗屋里亮得吓人,没什么表情,嘴角也没动,就直勾勾盯着他:“你忘了?去年秋天,也是这么大的雾,你把我推到海里了。”
厉沉舟的身体僵了一下,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蹭了蹭,像是在想什么,又像是在装糊涂:“你记错了吧?去年秋天咱不是在屋里煮红薯吗?我咋会推你下海?”
“没记错。”苏晚摇了摇头,把铁盒子放在腿上,手指轻轻敲着盒盖,“那天雾也这么大,你说要去礁石上看鱼,让我跟你一起去。走到一半,你突然转身,手抓着我胳膊,使劲往海里推。我喊你,你也没应,就盯着我笑,那笑跟你上次吞玻璃前的笑一样,嘴角咧得老大,眼睛却直勾勾的。”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一直很平,没哭,也没激动,就像在说别人的事。可厉沉舟的脸色慢慢变了,从一开始的平静,变得有点发白,手指攥紧了,指节都泛了青。
“海水可凉了,”苏晚接着说,眼睛还是盯着他,“我不会游泳,拼命往岸上爬,你就站在礁石上看着,也不下来帮我。后来我抓住块石头,刚想往上爬,你又走过来,脚踩着我的手,使劲碾。我疼得喊不出来,你还跟我说,‘别爬了,下去吧,海里凉快’。”
厉沉舟的呼吸有点乱了,他往后退了退,椅子腿蹭着地板,发出“吱呀”一声,在静屋里特别刺耳。“你别胡说!”他的声音有点抖,“我没做过这事!你肯定是做梦了!”
“不是做梦。”苏晚拿起铁盒子,打开,把里面的干枯菊花瓣倒在手心,“你看,这是我从海里爬上来时,身上沾的菊花瓣——那天我摘了几朵‘墨雪’,别在衣服上。后来我在礁石缝里躲了一晚上,第二天雾散了才敢回屋,你已经不在了,屋里的红薯还在锅里,都凉透了。”
厉沉舟盯着她手心里的菊花瓣,眼神空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没想起。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喉咙动了动,发出“咕咚”一声。
“你后来回来了,”苏晚把菊花瓣又装回铁盒子里,盖上盖,“你说你去镇上买方便面了,忘了跟我说。我没问你,也没提下海的事,我想,也许你是犯糊涂了。可你昨天又盯着礁石看,跟去年那天一样,眼神直勾勾的,我就知道,你没忘,你就是装的。”
屋里的雾好像更浓了,从窗户缝里钻进来,飘在两人中间,把厉沉舟的脸遮得半明半暗。他突然站起来,往门口走,脚步有点慌,像是想逃。
“你去哪?”苏晚问,声音还是很平。
厉沉舟的脚步停住了,没回头,背对着她,声音闷闷的:“我……我去看看菊花,别让虫子啃了。”
“不用看了,”苏晚说,“昨天我刚打过药,虫子都死了。”
厉沉舟没说话,也没动,就站在门口,像尊石像。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转过身,脸上没什么表情,可眼睛里有点红,像是要哭,又像是要发怒。
“你到底想干啥?”他问,声音很低。
“不想干啥。”苏晚把铁盒子放在床边,“就是想问问你,你还记得吗?你曾经弄死我吗?”
厉沉舟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笑了——那笑特别怪,嘴角咧得很开,都快到耳根了,可眼睛没弯,还是直勾勾的,跟苏晚说的一样。“记得又咋样?”他的声音突然变了,变得又尖又细,不像他平时的声音,“你不是没死吗?你不是还活着吗?”
苏晚的身体没动,眼睛还是盯着他:“我活着,是因为我命大。可你为啥要推我下海?你跟我说,为啥?”
厉沉舟的笑没停,他往前走了两步,离苏晚越来越近,身上的海腥味也越来越浓。“因为你烦!”他说,声音又尖又细,“你天天让我种菊花,让我煮红薯,不让我笑,不让我碰玻璃,你烦不烦?!”
他说着,突然伸手,想抓苏晚的胳膊。苏晚赶紧往后躲,从枕头底下摸出个东西——是把剪刀,锈迹斑斑的,是她平时剪菊花枝用的。“你别过来!”她把剪刀举起来,手有点抖,可眼睛没敢眨。
厉沉舟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她手里的剪刀,笑慢慢收了,脸色又变得苍白。“你想杀我?”他问,声音又恢复了平时的低沉,带着点委屈。
“我不想杀你,”苏晚说,“我就是想知道,你为啥要推我下海。你跟我说实话,厉沉舟,你到底咋了?”
厉沉舟盯着剪刀,又看了看苏晚,突然蹲在地上,抱着头,肩膀开始发抖。“我记不清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我只记得那天雾很大,你跟在我后面,我听见有人跟我说,‘推她下去,推她下去就不烦了’……我控制不住自己,我就推了……”
苏晚看着他蹲在地上发抖,心里也揪得慌。她慢慢放下剪刀,走过去,蹲在他身边,想拍他的背,可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是工头吗?”她问,“是你在工地受的委屈,你忘不了,对不对?”
厉沉舟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地板上,很快就被雾打湿的潮气晕开。“我不想的……”他哽咽着,“我不想推你……可我控制不住……”
苏晚没再问,也没说话,就蹲在他身边,陪着他。屋里的雾还没散,可风好像小了点,没那么冷了。过了很久,厉沉舟的哭声慢慢小了,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看着苏晚:“对不起……苏晚,我错了……”
苏晚点了点头,伸手帮他擦了擦脸上的眼泪:“我知道。以后别再听别人的话了,有啥委屈跟我说,别憋在心里,好不好?”
厉沉舟嗯了一声,又把头埋在膝盖上,没再说话。苏晚慢慢站起来,走到窗户边,推开一条缝,外面的雾还是很浓,可已经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光——天快亮了。
她回头看了看蹲在地上的厉沉舟,心里说不清的滋味。她知道,厉沉舟心里的阴影还没散,那次推她下海,不是故意的,是他被工地的日子逼得走了神,是他控制不住自己。可她也怕,怕哪天真的再发生这样的事,怕自己真的回不来了。
天慢慢亮了,雾也开始散了,阳光透过窗户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微弱的光。厉沉舟慢慢站起来,走到苏晚身边,看着窗外:“菊花该浇水了。”
“嗯,”苏晚点点头,“等雾再散点,咱一起去浇。”
厉沉舟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就站在她身边,看着窗外。阳光越来越亮,雾也越来越淡,菜园里的菊花慢慢露出了影子,绿油油的,看着很有生机。
苏晚知道,这件事不会就这么过去,厉沉舟心里的坎还没过去,她心里的害怕也还在。可她也知道,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只要他们愿意一起面对,总有一天,厉沉舟会彻底好起来,那些不好的日子,那些可怕的记忆,都会慢慢消失。
雾终于散了,阳光照在院子里,暖烘烘的。厉沉舟拿起墙角的水壶,递给苏晚:“走,浇菊花去。”
苏晚接过水壶,点了点头,跟着他走出屋。院子里的菊花被露水打湿了,叶子上挂着水珠,亮晶晶的。厉沉舟蹲下来,小心地给“墨雪”浇水,动作轻柔,像是怕碰坏了它。
苏晚看着他,心里慢慢松了口气。她知道,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可能还会有难的时候,可能还会有害怕的时候,可只要他们一起浇水,一起种菊花,一起煮红薯,就什么都不怕了。
厉沉舟浇完水,站起来,看着苏晚,笑了——这次的笑很正常,嘴角弯着,眼睛也亮了,没了以前的诡异,没了以前的吓人。“以后我再也不推你下海了,”他说,声音很认真,“再也不犯傻了。”
苏晚点点头,也笑了:“嗯,再也不犯傻了。”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烘烘的;菊花的香味飘过来,甜甜的。远处的海面上,几只海鸥飞过,留下一串清脆的叫声。苏晚看着厉沉舟的笑,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陪着他,帮他走出阴影,一起把日子过好,一起看着他们的菊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
后半夜的雪下得又急又密,雪花拍在木屋的玻璃窗上,“簌簌”响得像有无数只小虫子在爬。苏晚裹着被子缩在床角,眼睛盯着对面的床铺——厉沉舟醒了快一个小时了,没开灯,就坐在床边,背对着她,一动不动,只有肩膀偶尔随着呼吸起伏一下,在昏暗中像块硬邦邦的石头。
突然,厉沉舟猛地站起来,两步跨到窗边,“哗啦”一声推开窗户。寒风裹着雪粒子瞬间灌进屋里,吹得窗帘“啪嗒啪嗒”打在墙上,苏晚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被子攥得更紧了。还没等她开口,厉沉舟的声音就炸了出来,粗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对着窗外的雪地吼:“操你妈!”
这一嗓子吓得苏晚心脏都跳漏了半拍。她从没听过厉沉舟这么骂街,以前就算在工地受了气,他最多也就是闷着头不说话,或者偷偷躲起来哭,从来没这么凶过。雪粒子打在厉沉舟脸上,他也不躲,就梗着脖子,眼睛瞪着黑漆漆的夜空,又吼了一句:“操你妈!”
声音在空旷的雪夜里传得很远,很快又被风雪吞了回去,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气声。苏晚坐在床上,手脚都冻得发僵,却不敢下床拉他——他现在的样子太吓人了,头发被风吹得乱蓬蓬的,脸上沾着雪粒子,眼神凶得像要吃人,跟以前那个会跟她抢红薯吃的厉沉舟判若两人。
厉沉舟就那么站在窗边,一句接一句地骂,翻来覆去就只有“操你妈”三个字,声音一次比一次哑,一次比一次用力,像是要把心里所有的火气都吼出来。骂着骂着,他突然开始咳嗽,一开始是轻咳,后来越咳越厉害,弯着腰,双手撑着窗台,咳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可嘴里还没停,咳两声就跟着骂一句:“操……咳咳……操你妈!”
雪花落在他的后颈上,很快就化了,留下一片湿痕。苏晚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心里又怕又疼,小声喊他:“厉沉舟,别骂了,关窗户吧,雪太大了,会冻病的。”
厉沉舟没理她,还是接着骂,咳嗽声越来越重,甚至能听出点痰音,可他像是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冷,就那么硬撑着。苏晚又喊了他两声,他还是没应,反而骂得更凶了,声音都有点破了,像拉断的琴弦。
雪下得更大了,地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远处的海面被雪遮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影子都看不见。厉沉舟骂了快半个钟头,声音终于低了下去,不再像一开始那么有力,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嘟囔,可还是那三个字:“操……操你妈……”
他扶着窗台,慢慢直起腰,雪粒子顺着他的头发往下滴,滴在他的衣服上,很快就结成了小冰粒。苏晚以为他要停了,刚想再劝他回床上,就听见他用嘶哑得几乎听不清的声音说:“好累呀……”
苏晚心里一松,刚想下床过去,却又听见他接着骂了一句,声音虽然轻,却字字清晰:“操你妈。”
这一句骂得没什么力气,却透着股说不出的绝望,像根针一样扎在苏晚心上。她再也忍不住了,掀开被子,踩着冰凉的地板跑过去,伸手想把窗户关上:“别骂了,咱回床上好不好?我给你煮点姜汤,暖暖身子。”
厉沉舟猛地甩开她的手,力气大得把她推得踉跄了两步,差点摔在地上。他转过身,眼睛通红,里面布满了血丝,盯着苏晚,声音又粗又哑:“别碰我!操你妈!”
苏晚被他盯得心里发毛,站在原地不敢动。厉沉舟的胸口还在剧烈起伏,咳嗽了两声,又骂了一句“操你妈”,然后慢慢走到床边,一屁股坐在床上,双手抱着头,不再说话,只有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屋里静了下来,只有窗外的风雪声还在“簌簌”响。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冰凉的地板上,很快就没了痕迹。她知道,厉沉舟又想起在工地的日子了——那些被工头打骂、被克扣工资、一天干二十三个小时的日子,像块石头一样压在他心里,不管过多久,都忘不了。
过了好一会儿,厉沉舟的肩膀不抖了,他慢慢抬起头,眼神空落落的,看着前方,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都没看。苏晚慢慢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声音放得很轻:“我去给你煮点姜汤,好不好?喝了能暖和点。”
厉沉舟没说话,也没看她,就那么坐着。苏晚以为他没听见,刚想再问一遍,就看见他轻轻点了点头。
苏晚赶紧站起来,跑到厨房,生上火,锅里加水,又找出姜片,切成丝放进去。火“噼啪”地烧着,映得她的脸暖暖的,可她的心还是凉的——她不知道该怎么帮厉沉舟,不知道该怎么让他忘记那些不好的日子,只能一遍遍地煮姜汤,一遍遍地陪在他身边。
姜汤很快就煮好了,冒着热气,散发出辛辣的香味。苏晚端着碗,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递给他:“喝吧,有点烫,慢点。”
厉沉舟接过碗,没说话,低头小口小口地喝着。姜汤的热气模糊了他的脸,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在哭。苏晚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喝姜汤,不敢说话,怕又惹他生气。
一碗姜汤喝完,厉沉舟把碗放在床头柜上,又恢复了之前的姿势,双手抱着头,坐在床上一动不动。苏晚犹豫了一下,慢慢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别想了,都过去了,工头已经被抓起来了,再也没人会欺负你了。”
厉沉舟的身体僵了一下,没说话,也没甩开她的手。苏晚就那么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哄小孩一样,一遍遍地说:“都过去了,没事了,有我在呢。”
窗外的雪还在下,可好像没那么急了,风雪声也小了点。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苏晚轻轻的安慰声和厉沉舟偶尔的咳嗽声。过了很久,厉沉舟慢慢抬起头,眼神不再像刚才那么凶了,里面多了点水汽,看着苏晚,声音很轻:“我是不是很没用?”
苏晚赶紧摇头:“不是,你一点都没用。你只是受了太多苦,等慢慢好起来就好了。”
厉沉舟没说话,又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小声说:“我刚才……不是故意要骂你的。”
“我知道。”苏晚笑了笑,伸手帮他把脸上的头发捋到耳后,“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想骂就骂出来,别憋在心里。”
厉沉舟抬起头,看着苏晚,眼睛里的血丝还没消,可眼神软了很多。他慢慢伸出手,抓住苏晚的手,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苏晚反手握紧他的手,把自己的体温传给他:“咱回床上睡觉吧,明天雪停了,咱去看菊花,好不好?”
厉沉舟点了点头,慢慢躺下。苏晚帮他盖好被子,自己也躺了下来,握着他的手,直到他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稳,睡着了,才敢松开。
窗外的雪还在下,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地上,像铺了一层白霜。苏晚看着厉沉舟的睡颜,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不管他再怎么骂街,再怎么发脾气,她都会陪着他,帮他走出阴影,让他慢慢好起来。
第二天早上,雪停了,阳光照在雪地上,亮得刺眼。厉沉舟醒了,精神好了很多,虽然还是没怎么说话,可眼神不再像昨晚那么凶了。苏晚煮了红薯,他吃了两个,还主动说要去给菊花浇水。
两人一起走到菜园里,菊花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像盖了层白被子。厉沉舟蹲下来,小心地把菊花上的雪拂掉,动作轻柔,跟昨晚那个骂街的他判若两人。苏晚看着他,笑了——她知道,厉沉舟会慢慢好起来的,只要他们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
日子一天天过去,厉沉舟再也没像那晚那样骂过街,虽然偶尔还是会想起在工地的日子,可他会跟苏晚说,会把心里的委屈讲出来,不再像以前那样憋在心里。他们一起在雪地里堆雪人,一起在阳光下晒被子,一起在厨房里煮红薯,日子过得平静而幸福。
苏晚知道,那些不好的日子就像昨晚的雪,虽然下得又急又密,可太阳出来了,就会慢慢融化,慢慢消失。而她和厉沉舟的日子,会像菜园里的菊花一样,就算经历了风雪,也会在春天的时候,重新开出美丽的花。
海边的风裹着股子烂海带的腥气,吹得木屋窗户“哐当”响。苏晚蹲在菜园里拔草,手里的草根断了半截,她抬头瞪着坐在门槛上抽烟的厉沉舟,声音压得发紧:“你为啥非得作死去工地?一天干二十三小时,挣那百八十块,命都快搭进去了!”
厉沉舟把烟屁股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火星子在潮湿的沙地上灭得飞快。他抬头看苏晚,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闷,声音哑得像塞了沙子:“我不去工地咋养活你?你吃的红薯、种菊花的肥,不都得花钱?”
苏晚气得直起身,手里的草往地上一摔:“养活我?你忘了你有啥了?你的厉氏集团呢?以前你天天挂嘴边,说整个市的楼一半都是你盖的,现在咋跟忘了似的?”
这话像道雷劈在厉沉舟头上。他猛地站起来,手往脑门上一拍,“哎呀”一声,眼睛突然亮了,跟之前那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判若两人:“对!我还有厉氏集团!我是厉沉舟啊,我以前是霸总!”他说着就往屋里冲,翻箱倒柜找东西,“我的西装呢?我的领带呢?以前我出门都穿定制的,咋现在全是破卫衣?”
苏晚站在原地,看着他疯疯癫癫的样子,心里又慌又沉。之前厉沉舟吞玻璃、喝敌敌畏,脑子就时好时坏,现在突然想起自己是“霸总”,不知道又是哪根弦搭错了。
厉沉舟翻了半天没找到西装,只能套了件稍微干净点的外套,抓起桌上的旧手机就往外走:“我得去公司看看!这几个月没去,不知道底下人把公司折腾成啥样了,合同是不是还按时签,项目是不是还在推进!”
苏晚想拦他,可他走得飞快,脚底下跟生了风似的,转眼就没影了。她只能赶紧锁了门,跟在后面追,心里七上八下的——厉氏集团她知道,以前确实是市里的大公司,可去年厉沉舟出了场车祸,醒来后就忘了自己的身份,公司没人管,早就乱了套,哪还能有以前的样子?
厉沉舟凭着模糊的记忆往市中心走,越靠近以前的公司大楼,脚步越急。可等他站在大楼门口,整个人都僵住了——以前亮得能照出人影的玻璃幕墙,现在蒙着厚厚的灰,好几块玻璃都碎了,用木板钉着;门口的石狮子倒在地上,脑袋摔得裂了缝;“厉氏集团”四个鎏金大字,掉了一半,剩下的“氏”和“团”也锈得发黑,沾着鸟粪。
他不敢相信,伸手揉了揉眼睛,又往前走了两步,推开虚掩的大门。一股霉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呛得他直咳嗽。大厅里的大理石地面裂了好几道缝,长出了青苔;以前摆着名贵绿植的地方,现在只剩下空花盆,里面积着雨水,生了蚊子幼虫;前台的桌子翻在地上,抽屉全被拉开,文件散了一地,都发黄发脆了。
“有人吗?”厉沉舟喊了一声,声音在空荡的大厅里回荡,没人应。他往电梯口走,按了按按钮,灯没亮,电梯门也没反应。他只能走楼梯,楼梯间里更吓人,墙皮掉得一块一块的,扶手上长满了绿毛,台阶上堆着垃圾,有破纸箱子,还有吃剩的外卖盒,都发臭了。
他一层一层往上走,每一层都跟被洗劫过一样。办公室的门要么开着,要么被踹坏了,里面的电脑、打印机全没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桌子和椅子,有的椅子还倒在地上,蒙着厚厚的灰。走到他以前的总裁办公室门口,门是锁着的,可锁早就锈死了,他用力一推,“哐当”一声,门轴断了,门倒在地上,扬起一阵灰。
办公室里更惨。以前挂在墙上的油画,现在只剩下空画框,框上长着霉斑;巨大的红木办公桌,桌面裂了缝,上面堆着鸟粪,还有几只老鼠从桌底下窜出来,吓得他往后退了一步;落地窗的窗帘烂得像破布条,飘在风里,跟鬼影似的。
他走到办公桌前,伸手抹了抹桌面,手上全是灰和霉点。他打开抽屉,里面空荡荡的,只有一张发黄的照片,是他以前和员工的合影,照片上的人笑得灿烂,可现在,连个人影都找不到了。
“咋会这样……”厉沉舟喃喃自语,腿一软,坐在了地上。他想起以前,每天早上员工都会站在门口迎接他,办公室里人来人往,电话声、讨论声不断,晚上他还会在会议室开总结会,灯火通明的。可现在,整个大楼静得吓人,只有风声和老鼠跑过的声音,连个人气都没有。
他突然想起苏晚说的话,心里一阵发慌——原来他不是忘了去公司,是公司早就没了。他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呼风唤雨的霸总,可实际上,他就是个连养活自己都费劲的普通人,之前去工地干活,也不是为了养活苏晚,是他真的没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他猛地回头,以为是员工回来了,可看到的是苏晚。苏晚站在门口,看着他坐在地上,脸上满是心疼:“我就知道你会来这儿,走吧,咱回家。”
厉沉舟看着苏晚,眼睛突然红了,声音也软了:“苏晚,公司没了,我不是霸总了,我就是个没用的人……”
“谁说你没用了?”苏晚走过去,蹲在他面前,帮他把脸上的灰擦掉,“你能陪我种菊花,能跟我一起煮红薯,能在我害怕的时候保护我,这就够了。霸总不霸总的,有啥要紧的?”
厉沉舟没说话,眼泪掉了下来,砸在满是灰的地板上。苏晚扶着他站起来,他的腿还在抖,走得很慢。走出大楼的时候,夕阳正好落在西边,把大楼的影子拉得很长,看着凄凉又诡异。
路上,厉沉舟突然说:“苏晚,我以后不去工地了,咱一起在海边种菊花,卖菊花好不好?”
苏晚笑了,点了点头:“好啊,咱还可以种点蔬菜,养几只鸡,日子肯定能过好。”
厉沉舟也笑了,虽然笑得有点勉强,可眼神里没了之前的迷茫和疯狂。他知道,以前的厉氏集团没了,霸总的身份也没了,可他还有苏晚,还有海边的木屋和菜园里的菊花,这就够了。
回到海边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苏晚煮了红薯,两人坐在屋里,就着昏黄的灯光吃着。红薯的甜香味飘满了屋子,盖过了之前在公司闻到的霉味。厉沉舟吃着红薯,突然说:“苏晚,以后我再也不想啥霸总了,咱就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行啊,”苏晚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只要你好好的,咱咋过都行。”
窗外的风还在吹,可没了之前的腥气,反而带着点菊花的香。厉沉舟看着苏晚的笑脸,心里慢慢踏实下来。他知道,以前的日子过去了,不管是工地的苦,还是霸总的风光,都成了过去。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好好陪着苏晚,在海边种菊花,煮红薯,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再也不瞎折腾了。
从那以后,厉沉舟真的没再提过工地,也没提过厉氏集团。他和苏晚一起在菜园里种了更多的菊花,还种了青菜、萝卜,养了几只小鸡。每天早上,他们一起起床浇花、喂鸡,下午一起在海边散步,晚上一起煮红薯、聊天。厉沉舟的脑子也慢慢好了起来,不再像以前那样疯疯癫癫,脸上的笑容也多了,是那种真正的、暖暖的笑,不是之前那种诡异的笑。
有时候,苏晚会故意逗他:“厉总,要不要回你的公司看看,说不定现在长毛的地方都长草了。”
厉沉舟会笑着摇头:“不去了,咱的菊花比公司好看多了。”
阳光照在他们身上,暖烘烘的;菜园里的菊花开得正艳,五颜六色的,好看极了;小鸡在院子里跑来跑去,“叽叽喳喳”的,充满了生机。厉沉舟看着这一切,心里满是幸福。他知道,他不需要做什么霸总,不需要有什么大公司,只要有苏晚在身边,有这些平凡的小日子,就是最好的生活。
午后的太阳明明晒得人发暖,可木屋屋里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凉气。苏晚蹲在灶台前烧火,锅里煮着红薯,“咕嘟咕嘟”的声音在静悄悄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楚。她刚添了把柴,就感觉后颈有点发毛——厉沉舟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她身后了,没出声,就那么盯着她。
苏晚回头,正好对上他的眼睛。他的眼神怪得很,不像平时看她的样子,黑沉沉的,像两口深不见底的井,嘴角还微微往上挑着,不是笑,是那种让人心里发慌的弧度。“你站这儿干啥?吓我一跳。”苏晚赶紧移开目光,伸手拨了拨锅里的红薯。
厉沉舟没动,也没回答,就那么往前凑了凑,离苏晚只有两步远。他身上的味道也怪,不是平时的海腥味,也不是红薯的甜香,反而带着点说不清的土味,像刚从地里挖出来似的。“晚晚,”他突然开口,声音慢悠悠的,像拉着根快断的线,“你知道不?还是百草枯好喝。”
“啥?”苏晚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锅里,溅起的热水烫到了手,她却没感觉到疼,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凉了。百草枯——上次他喝敌敌畏住院时,医生特意跟她说过,这玩意儿比敌敌畏毒十倍,喝了基本没救。
厉沉舟像是没看见她的反应,还在往下说,眼神直勾勾盯着她的脸,像是在看一件稀奇玩意儿:“上次喝敌敌畏,烧得嗓子疼,还吐得厉害。百草枯不一样,刚喝的时候有点甜,像你煮的红薯汤,咽下去也不烧,就是后来有点晕,晕得还挺舒服。”
苏晚的手开始抖,她慢慢站起来,往后退了两步,盯着厉沉舟的手——他手里没拿东西,可她总觉得他藏了什么,藏在身后,或者藏在哪个她看不见的地方。“你……你在哪儿喝的百草枯?”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就在这儿啊。”厉沉舟指了指灶台旁边的墙角,那里堆着几个空花盆,“前几天你去镇上买花肥,我在院子角落找到的,瓶子是绿的,跟敌敌畏的瓶子有点像,就是标签上写着‘百草枯’。”他说着,突然笑了,嘴角咧得很开,都快到耳根了,可眼睛还是黑沉沉的,没一点笑意,“我倒了小半瓶,喝着真甜,比红薯汤还甜。”
苏晚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心脏“砰砰”跳得快炸了。她想起前几天确实在院子角落看到过个绿瓶子,以为是装除草剂的空瓶,就没在意,没想到是百草枯!“你喝了?你啥时候喝的?为啥不告诉我?”她冲过去,抓住厉沉舟的胳膊,使劲晃他,“你是不是傻?那玩意儿能喝吗?快跟我说,你喝了多少?”
厉沉舟被晃得咳嗽了两声,却没生气,还是保持着那个诡异的笑:“没喝多少,就小半瓶,喝了之后睡了一下午,醒来就没事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你看,一点事儿都没有,还不烧嗓子,比敌敌畏好多了。”
“没事?怎么可能没事!”苏晚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她拉着厉沉舟就往门口走,“走!咱去医院!现在就去!医生说百草枯有潜伏期,现在没事不代表以后没事!”
厉沉舟却不肯动,脚像钉在地上,他轻轻推开苏晚的手,眼神里的笑意慢慢收了,变得有点冷:“不去医院,医院不好玩,还得打针。百草枯好喝,我还想再喝。”
“你敢!”苏晚急得嗓子都哑了,她死死抓住厉沉舟的手,生怕他跑了,“那玩意儿喝了会死的!你忘了上次喝敌敌畏多难受了?你要是死了,我咋办?咱的菊花咋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