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真宗天禧二年(1018年)冬,汴梁朱雀大街的“醉仙楼”里,炭火燃得正旺,将满室熏得暖融融的。二楼的雅间外,歌女婉转动人的嗓音伴着琵琶声飘来,唱的是“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这几句词像一汪清泉,浇灭了冬日的燥意,也让年过九旬的赵烈停下了手中的酒杯。他枯瘦的手指轻轻叩着桌面,目光透过雅间的竹帘,落在楼下吟唱的歌女身上,手里的《五代文学考》手稿,纸页上还留着当年记录花间派词句的墨迹,与眼前的歌声形成奇妙的呼应。
“祖父,这词唱得真好听!是谁写的啊?”坐在对面的赵仲,刚满二十五岁,如今在国子监任校书郎,平日里也爱读诗填词,此刻听得入迷,忍不住追问。他在洛阳时读的多是五代花间派的词,风格艳丽却少了几分真切,而这几句词,寥寥数语就勾勒出离别之景,让他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赵烈缓缓放下手稿,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怀念——他想起后唐同光三年(925年),在邺都送别战友的场景,那时也是寒冬,也是长亭,只是那时没有这样贴切的词句,只有彼此沉默的拥抱和一句“保重”。“这是柳永的词,叫《雨霖铃》。”他的声音沙哑,带着几十年的风霜,“如今汴梁城里,凡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你没听过?”
赵仲愣了一下,随即摇头:“俺在洛阳的国子监,读的多是圣贤书,倒是听同窗提过‘柳永’这个名字,说他的词‘俗’,不登大雅之堂,没想到竟这么动人。”
“俗?”赵烈笑了,指着手稿上花间派的词句,“五代时的花间词,满是‘画堂香暖’‘罗袖轻扬’,写的都是王侯将相的奢靡,那才叫‘不切实际’;柳永的词,写的是市井百姓的离别、相思、生计,这叫‘真’。你看他写‘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这不就是老夫当年送别战友的场景吗?”
正说着,醉仙楼的掌柜王六郎端着一壶新酿的黄酒走进雅间。他是汴梁本地人,祖上在后周时就开了这家酒楼,如今靠着传唱新词,生意比往年红火了数倍。“赵公,您也爱听柳七郎(柳永排行第七,人称“柳七”)的词?”王六郎笑着给两人续酒,“刚才唱曲的是小翠,她最会唱柳词,去年柳七郎来俺这酒楼喝酒,还特意为她填了首《定风波》,如今小翠靠唱这首词,每天都有客人点她的曲呢!”
“柳永常来这里?”赵烈问道。
“来!每月都来个两三回!”王六郎压低声音,神秘地说,“柳七郎虽没中进士,可比那些做官的还有名!上次他写了首《望海潮》,说‘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杭州的商人见了,专门派人来汴梁请他去杭州,说要让他写尽江南的好,好吸引更多客人去做生意!”
赵仲听得眼睛发亮:“真的?那他的词还能帮着做生意?”
“怎么不能!”王六郎指着楼下的客人,“您看那桌穿绸缎的,是苏州来的布商,他们说就是听了柳七郎的《八声甘州》,才想着来汴梁做买卖;还有那几个书生,是来参加科举的,却天天来这儿听柳词,说柳词里有‘人间烟火气’,比那些干巴巴的经书好懂多了!”
赵烈顺着王六郎的手指望去,只见楼下的客人三五一桌,有的跟着歌女轻声哼唱,有的拿着抄录的柳词互相讨论,还有的在纸上默写新词,脸上满是痴迷。他想起后唐天成年间,在洛阳见到的文人聚会——那时的文人躲在寺庙里,偷偷抄写残缺的诗集,连一盏像样的酒都喝不起,更别说像这样公开传唱新词了。“这就是和平的好处啊。”他感慨道,“五代时,文人连命都保不住,哪有心思填词?如今大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文人才能写出这样有‘烟火气’的词,才能让更多人喜欢。”
午后,王六郎邀请赵烈和赵仲去酒楼的“词牌阁”参观。阁里挂满了抄录的新词,既有柳永的《雨霖铃》《望海潮》,也有晏殊的《浣溪沙》、欧阳修的《蝶恋花》,每首词您看这首《鹤冲天》,是柳七郎去年落第后写的,说‘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当时好多落第的书生都爱唱,说这词写出了他们的心里话。”王六郎指着其中一首词,语气里满是敬佩,“有人说柳七郎‘狂’,可老夫觉得,他这是真性情,比那些装模作样的文人强多了!”
赵烈拿起抄录的《鹤冲天》,只见字迹工整,墨色鲜亮,是用活字印刷的范本——这让他想起上一章提到的毕昇活字印刷,正是有了这种便捷的印刷术,柳永的词才能快速传遍汴梁,甚至传到江南、蜀地。“活字印刷帮了他大忙啊。”赵烈对赵仲说,“五代时,一首好词要靠手抄,半年才能传到洛阳;如今用活字印刷,几天就能印出上千份,柳词能这么火,也有技术的功劳。”
正说着,一阵清脆的琵琶声传来,楼下的小翠又开始唱新词了。这次唱的是柳永的《戚氏》,“晚秋天,一霎微雨洒庭轩。槛菊萧疏,井梧零乱,惹残烟”,歌声里满是秋日的萧瑟,却又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听得楼下的客人纷纷鼓掌。
一个穿着青布儒衫的年轻书生走上前,递给小翠一张纸:“小翠姑娘,这是俺抄的柳七郎新写的《迷仙引》,你能唱给大家听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