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犁当天的清晨,天刚蒙蒙亮,东方的天际才泛起一抹鱼肚白,长安城郊外的试验田就已经热闹起来。通往田间的黄土小路上,人影绰绰,脚步声踏在松软的土地上发出 “沙沙” 轻响,夹杂着此起彼伏的谈笑声、牛车轱辘的 “吱呀” 声,像一场盛大的赶集,将沉睡的田野唤醒。
关中地区的老农来了上百人,黑压压地站满了田埂。他们大多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袖口和裤脚磨得发亮,有的肘部还打着双层补丁,显然是常年劳作所致。手里或拄着枣木拐杖,或拎着锈迹斑斑的锄头,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里,藏着的全是对新犁的好奇与期待。东边村的刘老五牵着孙子的手,边走边给孩子讲着 “二牛抬杠” 的老规矩;西边村的马老汉则背着个小布包,里面装着旱烟袋和打火石,打算看得乏了就抽袋烟解乏;还有几个年轻些的农户,扛着铁锹,眼神里满是憧憬,琢磨着这新犁要是真好用,自家开春也得置备一具。
王铁匠和张三牛站在前排,离试验田中央不过丈许。王铁匠今天特意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蓝色绸缎褂子,那是他娶儿媳妇时做的礼服,领口浆得笔挺,袖口还绣着暗纹,平时都用樟木箱锁着,今天却舍得穿出来。手里攥着个泛黄的麻纸小本子,笔尖蘸了磨得极细的松烟墨,时不时地踮起脚尖往试验田中央张望,喉结上下滚动着咽口水。他脸上刻意摆出不屑的神情,嘴角撇得像把弯刀,可那双藏在眉骨下的眼睛,却像鹰隼般紧盯着场中央的贞观犁,连眨都舍不得眨。
张三牛则穿着那件熨烫平整的蓝色粗布褂子,前襟上还留着昨日熨烫时不小心烫出的浅黄痕迹。他手里紧紧攥着草帽,麦秸秆编的帽檐被捏得变了形,手心沁出的汗濡湿了帽绳,在胸前洇出一小片深色。他不住地用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明明清晨的风还带着凉意,后背却已被汗水浸透。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场中央的贞观犁,那眼神像是在看自家刚出生的孙儿,既有期待,又藏着几分担忧。
试验田是一片刚翻过的熟地,面积足足有十亩,像一块被精心打理过的巨大画布,黑褐色的土壤疏松肥沃,泛着湿润的光泽。田埂上每隔三尺就插着一根竹制木牌,上面用朱砂写着数字,从 “一” 到 “十” 依次排开,清晰地标记出耕作的范围。远处的柳树林抽出了嫩绿的新芽,枝条垂在水面上,被晨风拂得轻轻摇曳,像是在为这场试犁助兴。
李杰穿着一身靛蓝色短打,裤脚用布条扎紧,腰间系着条宽牛皮腰带,上面别着把黄铜小刀,精神抖擞地站在贞观犁旁。他身后跟着五个司农寺的官员,为首的正是上次来视察的周员外郎,手里捧着账册;还有三个老工匠,赵铁匠站在最左,手里摩挲着个铁环,那是他打了半辈子铁的习惯;两个年轻差役则背着水囊,随时准备伺候。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掩不住的自豪,像守护着稀世珍宝般围着贞观犁。
贞观犁静静地立在那里,在晨光的照耀下,泛着冷冽的青黑色光泽。曲辕如新月般优雅,从犁梢到犁底的弧度刚好是三尺七寸,不多不少;犁壁像面打磨光滑的圆盾,边缘磨得发亮,能映出人影;犁铧的刃口闪着寒光,仿佛能劈开顽石。整具犁透着股沉稳的力道,仿佛一头蓄势待发的猛兽,只等一声令下便要纵横田野。
“都安静一下!” 周员外郎往前跨了一步,清了清嗓子高声喊道。他的声音带着常年断案的威严,现场顿时安静下来,连最调皮的孩童都被大人捂住了嘴,所有人的目光 “唰” 地一下全集中到了场中央。“今天,咱们司农寺就在这片试验田,给大伙亲眼瞧瞧这贞观犁的真本事!”
李杰向前一步,双手扶着贞观犁的梨梢扶手,掌心贴在打磨光滑的橡木把手上,对众人朗声道:“大伙都知道,咱关中种地,向来用的是‘二牛抬杠’,一头牛拉不动,就得两头牛并排着拽,不仅费牛,还得两个人扶犁,一天下来,牛累得喘粗气,人也腰酸背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老农,看到不少人都在点头,显然是深有体会。“但今天,我让大伙开开眼 —— 这贞观犁,只消一牛一人,就能耕完这十亩地!”
话音刚落,现场顿时像炸开了锅,议论声 “嗡嗡” 地涌来,像捅了马蜂窝。
“啥?一牛一人耕十亩地?李大人怕不是昨儿个喝多了吧?” 西边村的马老汉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磕了磕,满是烟油的脸上写满不信,皱纹挤成了一团。
“就是啊!我种了四十年地,最远去过同州,就没见过一牛能顶俩牛用的!” 东边村的刘老五扯着嗓子喊道,手里的拐杖往地上顿得 “咚咚” 响,“这铁打的犁再神,还能违背天理不成?”
站在后排的几个年轻农户也交头接耳起来。“王大哥,你信不?我觉得悬乎,咱家用俩牛,一天撑死了也就耕三亩地。”“不好说,李大人推广的胡椒不是真让咱过冬了吗?说不定这犁真有门道。”
王铁匠嘴角撇得更厉害了,他用胳膊肘怼了怼身边的徒弟王小六,压低声音道:“哼,我就说他是吹牛吧!一牛一人耕十亩?这要是能成,我王记铁铺的招牌就摘下来给你当柴烧!等着看吧,不出半个时辰,保准犁辕就得断!” 王小六缩了缩脖子,没敢接话,眼睛却瞟向贞观犁那流畅的弯角,心里暗暗觉得师父这话怕是说早了。
张三牛也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心里像揣着只兔子 “怦怦” 乱跳。他想起上次试犁时断辕的脆响,至今还觉得耳朵嗡嗡的。“李大人,可千万别出岔子啊……” 他在心里默默祈祷,脚无意识地在地上碾出个小土坑。
李杰没有理会众人的议论,只是对旁边的差役点了点头。差役立刻牵来一头中等体型的黄牛,这头牛毛色像涂了层油,光亮顺滑,四肢结实但不算粗壮,肩胛骨处还有块月牙形的白毛,一看就是头普通的农家耕牛,并非专门挑选的壮牛。他熟练地将牛轭套在牛脖子上,再把牵引绳牢牢系在贞观犁的拉环上,绳结打得是渔民常用的 “丁香结”,越拽越紧,动作麻利得像在表演手艺。
李杰深吸一口气,胸腔里灌满了带着泥土气息的晨风。他双手握住梨梢,调整好站姿,左脚在前右脚在后,膝盖微微弯曲,这是他在农科院学过的省力姿势。他对黄牛轻轻吆喝了一声:“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