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下文学小说网 > 科幻次元 > 这样的东方才不要呢 > 第7章 初逢未觉死相萦

第7章 初逢未觉死相萦(2 / 2)

一阵短暂的、仿佛连风与樱瓣都为之凝固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唯有远处不知名的夏虫,试探性地发出几声微弱的鸣叫。随即,紫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无奈又好笑,甚至带着点心疼和恼火的事情般,抬手扶住额头,发出一声似叹似笑的、充满了复杂情绪的轻嗤:

“……所以说啊,西行寺幽幽子,你有时候,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让人完全没办法的……傻瓜呢。” 那语气里,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浓得化不开的宠溺与叹息。

这看似轻松玩笑的对话,却像是一场心照不宣的、迟来的、彻底摊开身份的仪式。然而,无论是早已洞察真相的幽幽子,还是试图维持距离却失败的紫,心里都无比清楚,或许在远比这次对话更早的、无数次无声的凝视、默契的陪伴、超越语言的理解和那些早已超越常理的细节中,她们彼此就已经穿透了种族与表象的坚固隔阂,直接触及了对方灵魂深处最真实、最柔软的核心。有些真相,无需言语挑明,便能透过一个眼神的交汇、一次呼吸频率的同步、一种存在于氛围中的微妙感应,清晰地传递,深刻地烙印。这份超越常理的理解与羁绊,对长期处于孤独深渊、几乎被世界遗弃的幽幽子而言,是黑暗中的灯火,是冰原上的暖阳,是救赎般的温暖与依托;而对象牙塔尖之上、习惯了以境界相隔、冷眼旁观世间悲欢离合、以理智与算计衡量一切价值的八云紫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让她既本能警惕又不由自主深深沉溺的触动?

回想最初,当八云紫第一次将探究的目光投向这座被死亡与美丽双重诅咒所缠绕的宅院时,她心中所思所想的,绝大部分是围绕着那棵蕴藏着奇异死亡法则、仿佛生与死境界在此模糊交融的西行妖。这棵妖树的存在,其特性,其与“死亡”这一根本概念的紧密联系,在她看来是一个极其有趣且潜力巨大的研究对象,一枚关键而隐秘的棋子。她觉得这棵树很有趣,值得投入时间和精力去近距离观察、去深入理解,甚至去尝试掌控其力量的核心。

而当时尚且年幼、拥有着一头与庭院樱花同色、仿佛是其化身般粉发的幽幽子,在紫那双洞悉世事的眼中,更多是被归类于“与西行妖存在某种微妙联系的可能媒介”或是“西行寺家现存唯一血脉、或许能提供通往力量核心钥匙”这样一个带着明显工具性质和研究价值的定位。她漫长的生命早已教会她,利用、算计、权衡利弊是达到宏大目的最高效、也是最常见的手段。为了更深入地了解西行妖的本质,为了找到可能存在的、安全利用甚至引导其庞大力量的途径,与这个看似处于核心位置的人类女孩进行有目的的接触、观察乃至建立起某种程度的“交好”关系,在她看来并非什么难以接受的选择,甚至可以说是最合乎逻辑、最必然的一步棋。

正是基于这种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酷)的评估与规划,紫才决定真正开始频繁地、有意识地接触幽幽子。她最初的蓝图里,是希望通过亲近、观察、甚至某些微妙的试探,从这个女孩身上更深入地窥探西行妖的秘密,寻找其力量的源头、规律与弱点,甚至评估是否能通过影响这个女孩的身心,来间接影响或控制那棵仿佛拥有自己意志的妖树。在她最初的计划里,情感的投入是需要被精确计量、防止过度泛滥的风险。

然而,计划总是赶不上变化,尤其是当最大的变量是一个活生生的、拥有着如此独特、脆弱而又坚韧灵魂的人时。随着接触的日益频繁,观察的日益深入,紫发现自己正不知不觉地、一步步地被这个名叫西行寺幽幽子的人类女孩本身所吸引,那种吸引力完全超出了最初的功利目的。那种感觉,微妙得近乎诡异,就仿佛……她这位玩弄境界于股掌、俯瞰众生如蝼蚁的妖怪贤者,也如同那些被西行妖魅惑、不由自主走向美丽终焉的凡人一般,正缓缓陷入某种无形无质、却又温柔至极、无法抗拒的“陷阱”之中。

明明只是一个人类,一个在污浊尘世中挣扎求存、背负着不祥之名与家族衰败命运的、看似弱不禁风的存在,可西行寺幽幽子身上,却奇异地融合了一种近乎矛盾的特质。她有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早慧与通透,仿佛早已看透了世情的无常与人心的易变,眼中常带着一抹挥之不去的、源自理解的哀愁;可在那份哀愁之下,却又藏着一种未被世俗尘埃彻底污染的、水晶般剔透晶莹的纯粹与温柔,一种对美(哪怕是死亡之美)的极致向往与共鸣。她独自在这座被世人的恐惧与偏见重重包围的孤绝院落里,如同那棵西行妖一般,在无人问津的孤寂与命运的风雨中,顽强而优雅地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寂静而哀伤、却动人心魄的光芒。

这种独特的气质,像一块拥有魔力的磁石,牢牢吸引着紫的目光,让她开始不由自主地期待每一次的会面,开始不自觉地在外出时留意、收集那些她觉得幽幽子会喜欢、会露出惊喜笑容的小物件,开始享受那种只是静静地待在对方身边、无需任何言语、心灵却仿佛能跨越种族与境界的鸿沟相互感应、彼此慰藉的平和宁静氛围。

有时,在幽幽子对着飘落的樱花露出寂寥微笑时,在她用优美却精准的语言描述死亡与美的关系时,紫甚至会恍惚从她身上看到另一个让她心情复杂、百味杂陈的身影的影子——那个同样拥有某种永恒特质、却总爱多管闲事、行事跳脱、最后落得生死不明、不知所踪下场的家伙。他们身上都带着一种让她这种习惯于藏在幕后、以理性与算计构建坚固壁垒的存在,感到既无奈头痛又隐隐羡慕的“纯粹”。他们会真心实意地为他人的悲喜而动容,会将某些人或事、某种信念看得比自身的利益与安危更重,那种近乎本能的善良、责任感与不顾一切的炽热,与紫自己凡事以大局为重、以平衡为先、冷静权衡得失的思维模式截然不同,仿佛来自两个完全相反的世界。说到底,他们的本色,都是那种……纯粹的“人”,无论其外在形态或拥有的力量如何超越凡俗,其核心依然是闪耀着人性光辉的灵魂。

但幽幽子与星暝又是不同的。星暝的纯粹中夹杂着私心,对身边人的重视,以及旺盛的好奇,有时行事如天马行空,难以预测,常常把她也卷入麻烦;而幽幽子的纯粹,则更内敛,更沉静,更趋向于内省,如同月光下烟雾缭绕的深潭,表面波澜不惊,映照着世事,内里却可能蕴含着更深沉、更复杂、更幽暗、甚至与她所钟爱的“死亡”之美紧密相连、相互滋养的情感与力量。她的善良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哀婉与自我牺牲的倾向,她的温柔之下,似乎也潜藏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完全察觉、理解的,与“寂灭”、“终焉”相关的隐秘吸引力与引导力。

这种不由自主的、日益加深的投入与关注,让紫偶尔会在深夜独处时,感到一丝源自本能与理智的警惕,仿佛有一个声音在提醒她不要过于靠近这团温暖而美丽的火焰,以免被其光芒灼伤自己冰封已久的内心,或者打乱她布局长远的计划。但更多的,是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甘愿的沉溺与放任。她甚至会产生一些极其不符合她“妖怪贤者”身份与形象的、近乎奢侈而柔软的妄想——如果,时间能拥有实体,可以被强行挽留,永远定格在某一刻就好了。或许是某个暮春的午后,阳光如同融化的黄金,透过繁密如华盖的樱枝缝隙,在青苔斑驳的地面上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她们并肩坐在微凉的回廊下,分享着一碟并不算精美、却带着家常温暖与甜糯气息的糯米点心,看着庭前如雪似霞的花瓣无声飘落,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空气中弥漫着草木湿润的清香与泥土的芬芳;或许是想象中某个遥远未来的、喧嚣而热闹到近乎疯狂的宴会,所有存在的界限都被模糊,所有人都能放下心防与隔阂,纵情欢笑,畅饮高歌,嬉笑怒骂皆成文章,包括她这个习惯隐藏在隙间阴影中的妖怪贤者,也包括身边这位仿佛汇聚了所有死亡之静美与生之哀愁的少女,或许……在某个灯火阑珊的角落,还能有那个不知魂归何处、总爱带着欠揍笑容、让人恨得牙痒痒又忍不住牵挂的家伙的身影。没有种族之别,没有利益算计,没有生离死别的阴影,只有纯粹的、燃烧生命般炽热的快乐与喧嚣,如同夏夜的烟花,极致绚烂,照亮整个夜空。

可是,愿望,终究只是愿望呢。如同樱花注定要在最盛放时凋零,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易逝,现实的齿轮,依旧沿着它固有的、冰冷而无情的轨迹,毫不容情地向前转动,碾过一切美好的幻梦。

又是一年春夏之交,气候变得闷热而潮湿。已经长大了一些的幽幽子,身姿愈发窈窕动人,容颜也愈发清丽绝俗,仿佛吸收了月华与花魂,只是眉宇间那抹若有若无的轻愁,日益深重浓郁,与她周身散发出的、日益强烈的“美”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心碎又不敢靠近的气场。

一日,她在庭院中、无限靠近西行妖本体、连那些最忠心耿耿、看着她长大的仆役也绝不敢踏足半步的绝对禁区边缘,无意中发现了一只正在一片肥厚湿润、绿得发亮的苔藓上缓慢爬行的、甲壳闪烁着金属般幽绿与暗金交织光泽的、形态奇异而漂亮的虫子。它缓慢而笨拙地移动着,仿佛背负着沉重的宿命。她被这小小的、努力生存着的生命吸引了注意力,暂时从对西行妖的冥思中抽离。她蹲下身,双手托腮,好奇地、专注地观察着它用纤细的触角不断探询着前方的路径,六只纤细的节肢笨拙而执着地在苔藓上留下微小的痕迹。

看着它如此努力、却又如此茫然地在这片被死亡气息笼罩的禁区边缘挣扎求存的模样,不知怎地,幽幽子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奇异而陌生的感觉。那并非孩童的玩弄之心,也非纯粹的同情,更非任何恶意的驱使,而是一种更接近于……“引导”或者说“指示”的本能冲动,自然而然地从心底涌现,如同呼吸一般。她的目光似乎与那小虫微末的、仅凭生存本能驱动的意识,产生了一种难以理解、超越言语的连接。一个模糊的、不带任何个人感情色彩、却又清晰无比的念头,在她脑海中自然而然地形成——「离开这片苔藓,到那棵树上去,那里才是你最终的安眠之地。」

她并未出声,也未有丝毫动作,甚至连眼神都没有改变,只是下意识地、不由自主地集中了精神,将那个无声的、却带着某种不可抗力量的“指令”,如同投石入水般,清晰地传递了出去。

紧接着,令她毛骨悚然、终身难忘的一幕发生了。那只原本在肥沃苔藓上漫无目的、似乎可以永远爬行下去的甲虫,动作猛地一滞,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又像是听到了来自根源的、无可抗拒的召唤。它立刻毫不犹豫地调转了方向,不再理会身旁鲜嫩多汁的苔藓,而是异常坚定地、笔直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解脱”或“归宿”般的义无反顾,朝着不远处那棵西行妖巨大的树干方向爬去!它的动作甚至比之前显得更加……决绝?它艰难地越过裸露的树根,沿着垂直的树皮,开始向上攀爬,每一步都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又异常执着。最终,在爬到约莫一人高的位置,一处树皮裂缝形成的天然小小凹陷处时,它停了下来,甲壳上那幽绿与暗金交织的、原本鲜活的光泽,仿佛在瞬间被无形的力量抽走,迅速黯淡下去,变得灰败。它那微小的身躯轻轻颤抖了一下,仿佛最后的告别,然后便彻底静止不动了,紧紧贴着树皮。好像所有的生命力在接触到树皮的瞬间,就被这棵妖树贪婪而无声地汲取、吞噬,成为了它庞大存在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新生的养分之一,与那些凋零的花瓣、腐烂的落叶,再无区别。

幽幽子猛地用双手捂住了嘴,防止自己惊叫出声,眼中充满了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骇与排山倒海般袭来的自我怀疑与恐惧。她……她刚才做了什么?她只是……只是“想”了一下而已!就像一个不经意的念头!为什么那只虫子会……会如此顺从地、仿佛奔赴使命般走向死亡?就好像……是她,西行寺幽幽子,亲手用无形的丝线,引导它,为它指明了终结的方向?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金色身影,悄无声息地、自一闪而过的裂隙中,出现在她身旁。八云紫的目光先是精准地落在那只已然僵死、如同一个微小浮雕般贴在树干上的小虫,其黯淡的甲壳显得格外刺眼,像是一个无声的控诉。随后,她的视线转向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眼神空洞而恐惧的幽幽子,眼中瞬间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有“果然如此”、“终于来了”的了然,有对事态发展速度与显现方式的凝重与审视,或许,还有一丝早已预料到却仍不免感到震撼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悸动的、宿命般的叹息。

“幽幽子,”紫的声音依旧保持着令人心安的平稳,却比往常多了一份深沉,“你刚才……感觉到了什么?或者说,你……‘想’了什么?告诉我。”她的目光紧紧锁住幽幽子,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幽幽子抬起头,望向紫,眼中充满了巨大的迷茫、混乱以及自我怀疑,声音断断续续:“我……我不知道……我只是看着它,觉得它……它好像很迷茫……然后,心里就有一个念头,很自然的……让它到树那里去……”她的声音越发低落,“然后它就好像……听到了我的话……不,是听到了我的‘想法’……自己就……就爬过去,死掉了……紫,我……我到底……变成了什么?我是什么……怪物吗?”

紫没有立刻回答,也没有用言语安慰。她只是轻轻握住了幽幽子冰凉得吓人、仍在颤抖着的手指,仿佛要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过去。她的目光再次投向那棵在微风中依旧静静摇曳的西行妖,眼中神色变幻不定。心中已然明了,那个她最初接近幽幽子时所寻找的、关于西行妖力量的“答案”与“钥匙”,或许以另一种更直接、更令人心惊、也更与她本人紧密相连的方式,浮出了水面,显露出了它冰山的一角。

吸引死亡、引导终结、掌控生命终局的,或许从来就不仅仅是那棵树本身。

西行寺家血液中所潜藏的、与这棵妖树同源同根、纠缠了无数代、涉及生命本质的、某种禁忌而强大的能力,或许终于在幽幽子身上,伴随着她的成长、心智的成熟与某种未知的契机,开始真正地苏醒、显现,并与她独特的灵魂融合。这份力量,美丽而致命,幽雅而残酷,寂静而强大,就如同她本人所钟爱的、那于芳华间燃尽一切、旋即凋零的樱花一般,既是恩赐,亦是……最深刻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