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无意间引导甲虫走向终末的阴影,某种力量如同墨汁滴入清水,在幽幽子心中迅速扩散,再也无法澄清。起初,这份力量还带着生涩的棱角,并非每次心念波动都会引发不可控的后果。她像一个在万丈深渊边缘行走的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控制着每一个念头,竭力不让任何可能导向“终结”的思绪浮出心湖。她刻意避开那些微小而脆弱的生命——无论是执着扑向灯火的飞蛾,还是在夏夜短暂喧嚣的虫鸣,甚至是庭院角落里一株刚刚探出头、带着露珠的野花,她都不敢长久凝视,仿佛自己的目光会携带不祥的诅咒。
她将自己更深地放逐到西行寺宅邸最偏僻、最荒芜的角落,那里几乎被时光遗忘,只有尘埃和阴影作伴。她减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甚至连对那几位看着她从小小一团长大、至今仍不愿离弃的仆役,也刻意保持着一种令人心酸的距离。她的言行举止间充满了过度的小心,仿佛自己是一件布满裂纹、一触即碎的瓷器,又或是身染剧毒,生怕沾染到任何关心她的人。
然而,西行妖的影响力,或者说,她自身那与妖树同根同源、深植于骨髓中的本能,并未因她竭尽全力的压抑而有丝毫减弱,反而如同在地下汹涌奔腾的暗河,随着她身体的成长与心绪的愈发敏感,变得愈发磅礴且难以捉摸。那不再仅仅是模糊的、无意识的引导,有时甚至只是她心湖中一个极其微小的涟漪——或许是黄昏时分,看到天边最后一抹暖光被暮色吞噬时,心头掠过的一丝难以名状的哀愁;或许是因长年累月的孤寂而生出的一阵深入骨髓、令人只想长眠不醒的疲惫;又或是偶然听到高墙之外,仿若传来寻常人家的孩童无忧无虑的嬉闹声时,那瞬间涌上的、被整个世界隔绝在外的委屈与冰寒——都足以引动周围生命的异常凋零。
她只是心情沉重地走过连接宅屋的回廊,身旁一丛昨日还盛放得如火如荼、引得几只蝴蝶流连的花朵,可能在短短几个时辰内就毫无征兆地整体萎蔫下去,饱满的花瓣失去水分,边缘卷曲泛黑,如同被无形的、来自冥土的霜寒瞬间掠过,生机尽失;寂静的夜晚,那些闪烁着微弱而梦幻的绿光、懵懂地穿过破损窗格飞入她房间的萤火虫,往往在她眼前盘旋不了几圈,那点微弱的光芒便如同被吹熄的烛火般迅速黯淡、熄灭,小小的身躯直直坠落在冰冷的榻榻米上,不再有任何声息,仿佛从未存在过。
最危险、也最彻底击穿幽幽子心理防线的一次,发生在那位从小照顾她饮食起居、被她私下里依恋地唤作“阿萩”的老婆婆身上。那是一个闷热得令人喘不过气的夏末傍晚,连蝉鸣都显得有气无力,带着一种濒死的嘶哑。阿萩像过去十几年如一日的那样,颤巍巍地端着简单的晚膳和一套浆洗得干干净净、散发着阳光味道的素色和服,来到幽幽子寂静的房间。看着自家小姐日渐消瘦、原本就白皙的脸庞更是血色尽失,眉宇间那化不开的轻愁几乎要凝结成沉重的露水压弯她的睫毛,老婆婆心中酸楚难言,忍不住像幽幽子还是个小不点时那样,伸出那双布满老年斑、关节粗大却依旧温暖干燥的手,想要像过去无数次那样,轻轻抚摸一下她那如同月下流泻的樱花般美丽顺滑的卷发,说几句发自肺腑的安慰话语。
就在那只饱经风霜、充满了无私慈爱的手即将触碰到幽幽子发丝的瞬间,幽幽子正因为窗外突兀响起的一声凄厉、仿佛预示着什么不祥的乌鸦啼叫而心头猛地一缩!一股混合着对自身诡异命运的深切恐惧与对阿萩安危的强烈到极致的担忧,如同冰冷的铁钳般骤然夹紧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窒息!
刹那间,阿萩婆婆的动作僵住了!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如同陈年旧纸般苍白中透着灰败,嘴唇泛起不祥的青紫色,呼吸变得极其困难,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拉风箱般的异响,仿佛有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脖颈!她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极度痛苦与茫然交织的神情,身体晃了晃,浑浊却依旧清澈、充满关切的眼中光芒迅速黯淡,眼看就要像一片枯叶般向后瘫软倒下!
“不——!不要!阿萩!”幽幽子发出一声近乎崩溃的、撕心裂肺的尖叫,巨大的恐慌与蚀骨的悔恨瞬间如同海啸般淹没了她。她几乎是凭借着求生般的本能,在内心深处疯狂地呐喊、抗拒着那股不受控制、正欢快地试图将婆婆拉向冰冷深渊的力量,“停下来!求求你!不要伤害阿萩婆婆!我不要这样!我宁愿消失的是我自己!”
不知道是她那强烈到极点的意志在千钧一发之际产生了微弱的效果,还是那力量本身也并非完全失控、尚存一丝与她本心的联系,阿常婆婆在彻底瘫软下去、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前一刻,猛地吸进了一口房间内的空气,随即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剧烈咳嗽!她佝偻的身体蜷缩起来,脸色虽然依旧苍白得吓人,胸口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但终究是缓过了一口气,没有立刻逝去。她惊魂未定地靠在冰冷的门框上,用一种混杂着劫后余生的恐惧、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幽幽子灵魂都压垮的悲伤与怜悯的眼神,望着眼前泪流满面、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般的少女。
这件事,像一柄最锋利的冰锥,彻底凿穿了幽幽子心中最后的侥幸与防线。她不能再自欺欺人了。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对身边这些仅存的、真心疼爱她的人最恶毒、最无法摆脱的诅咒与威胁。无论她如何小心翼翼,如何压抑自己,如何祈祷,那可怕的能力都如同潜伏在她影子里的恶兽,与她一体共生,随时可能挣脱束缚,将她所珍视的一切温暖与关爱,都化为冰冷的死寂。
几天后,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与无尽的不舍,以“家族彻底凋零,产业尽失,已无力再维持用度,实不愿再拖累各位安享晚年”为由,含着眼泪,几乎是半强迫地,将包括阿萩婆婆在内的最后几位忠仆,全部召集起来,给予了远比惯例丰厚得多的遣散费用,几乎是恳求他们离开,回到他们自己的家人身边,去过安稳、平凡、远离诅咒的生活。
无论老人们如何老泪纵横,如何哽咽着、颤抖着表示愿意陪她到最后,哪怕粗茶淡饭、风雨同舟,生死由命,她都只是流着泪,一遍遍地、坚定地摇头,声音哽咽得几乎无法成句,破碎得令人心碎:“请走吧……求求你们了……为了你们自己,也为了让我能稍微……稍微安心一点……让我一个人……待在这里就好……这是我最后的任性和请求了……”
最终,在一种近乎悲壮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与泪水中,最后几个熟悉而苍老的身影,一步三回头地消失在了荒草丛生、吱呀作响的院门外。偌大的西行寺宅邸,真正彻底地变成了一座被遗忘在时间与尘世之外的孤岛,一座只有美丽与死亡相伴的豪华坟墓。除了永无止境的风声、雨声、以及那棵西行妖在风中永恒低语般的、诱惑与哀叹并存的沙沙声,再也听不到任何人间的烟火气息,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寂与冰冷,将幽幽子紧紧包裹。
然而,隔绝与空寂并没能阻止流言的蔓生。关于“西行寺家的妖女”的传闻,非但没有因为人迹罕至而平息,反而如同被风吹散的、带着毒性的孢子,变本加厉地在更远的城镇和村庄里扎根、繁衍,衍生出更多光怪陆离、令人毛骨悚然的版本。有人说亲眼看见她只是对一条误入院落、寻找食物的流浪野狗瞥了一眼,那狗便立刻口吐白沫、浑身抽搐着倒地而亡,尸体很快腐烂发臭;有人说她居住的宅院周围,连最顽强的、石缝里都能生长的杂草都开始大片枯死,飞鸟绝迹,蛇虫鼠蚁都不敢靠近,仿佛土地本身的生命力都被吸干了;更有人信誓旦旦地宣称,有不信邪的年轻樵夫或猎户,仗着血气方刚和几分酒意,打赌谁敢靠近那座鬼宅,结果其中一人在离宅院还有数百步远的地方,就莫名其妙地感到心神恍惚,眼神发直,嘴里念叨着“好美……好美的花……”,仿佛听到樱花树下有绝世美人在轻声呼唤自己的名字,痴痴呆呆地就要往里走,幸好被同行的伙伴死死拉住,强行拖回,才捡回一条命,但之后也连续高烧不退、胡言乱语了好几天,精神萎靡了许久,仿佛三魂七魄被吸走了一部分,整个人都变得痴痴傻傻。
这些真真假假、在口耳相传中不断被添油加醋的传闻,使得人们对幽幽子的恐惧与厌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点。她不再仅仅是一个“不祥”的、需要避讳的象征,更成了一个 主动散播死亡、引诱生命走向终结的、活生生的、令人谈之色变的“妖魔”。人们路过西行寺宅邸所在的区域时,会怀着极大的恐惧,宁愿多走几里冤枉路也要远远地绕行一大圈,朝着那个方向吐口水、扔石子驱邪,或是挂上据说能驱邪避凶的、从寺庙求来的、画得歪歪扭扭的符咒,仿佛那里盘踞着带来瘟疫、死亡与不幸的源头,连看一眼都会沾染晦气。
幽幽子将自己彻底封闭在这座孤岛般的宅院里,内心的负罪感与日俱增,沉重得让她几乎无法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带着钝痛。每一个因她能力间接或直接消逝的生命,无论是一只微不足道的虫,一朵无人问津的花,甚至是一个受到影响的、陌生或熟悉的人,都像一块块冰冷沉重的巨石,不断累加在她的肩头,压得她脊背弯曲,直不起腰来。她开始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地坐在西行妖那如同巨臂般伸张的虬结根须边,仰望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与希望的、繁茂到诡异的花枝,眼神空洞而麻木,仿佛灵魂也已随之飘远,与这片极致美丽又无比冰冷的死亡之地融为一体,唯有在八云紫来访时,才会短暂地恢复一丝生气。
在一次八云紫前来探望时,幽幽子倚靠着冰冷粗糙、仿佛带有生命般微微脉动的树干,声音轻得像要散在风中,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虚无与疲惫:“紫,我越来越能清晰地感觉到……我和这棵树,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不可分割的一体。它的根,仿佛就深深扎在我的心脏里,汲取着我的悲伤、我的孤独、我的恐惧……我所有的负面情绪,都像是它最甜美的养料。然后,它变得越发强大,这份引导终结的力量也越发不受控制……像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 她空洞的目光投向远方灰蒙蒙的天空,“你说,如果……如果我消失了,彻底地从这里消失,这棵树,还有这种带来终结的可怕力量,是不是也会跟着一起枯萎、消散?一切……是不是就能回到原本的样子?那些因我而起的悲剧,是不是就能结束了?我……是不是就能解脱了……”
八云紫闻言,心中猛地一沉,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与刺痛瞬间攫住了她,远比面对任何强敌时都要来得强烈。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她用了从未有过的、近乎凶狠的严厉语气打断了幽幽子:“闭嘴!我不准你再有这种念头!” 她猛地抓住幽幽子冰凉而单薄得如同纸片般的双肩,用力之大几乎要留下指痕,迫使她转向自己,眼中锐光爆闪,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坚决,“听着,西行寺幽幽子!你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与这棵树的联系,一定有别的、更复杂的缘由和解决方法,但绝对、绝对不是通过牺牲你自己来达成!那种愚蠢的、自我毁灭的念头,给我彻底从你脑子里扔出去!否则……否则我就把你关进隙间里,直到你想通为止!”
她的话语斩钉截铁,充满了近乎偏执的保护欲和一丝刻意隐藏的慌乱。然而,在她那深邃如同星海的眼中,那个被幽幽子无意间触及的、冰冷而残酷的猜测,却如同阴魂不散般再次浮现,并且越来越清晰——西行寺家的血脉,与这棵仿佛来自冥土的妖树之间,恐怕确实存在着某种超越寻常理解、近乎共生甚至是一体两面的深层联系。幽幽子的觉醒,或许并非偶然,而是某种早已写定在命运之轮上的、关乎生死境界奥秘的宿命必然。她的消亡,极有可能真的会引发西行妖的剧烈异变,甚至……可能导致那份引导死亡的力量就此中断;亦或是彻底失控爆发,形成无法挽回的灾难;或者以另一种更极端、更不可控的形式寻找新的载体,届时造成的破坏与悲伤恐怕远超现在。这无论从她个人对幽幽子那份日益复杂难言的情感,还是从她作为妖怪贤者对世间平衡与“未来计划”的考量,都是她绝对无法接受、必须不惜一切代价阻止的结果。但此刻,她只能将这份深层的忧虑与冰冷的判断死死压在心底,用坚定甚至略带凶狠霸道的外表,来强行支撑起幽幽子那摇摇欲坠、濒临崩溃的精神防线。
就在西行妖的恶名与幽幽子的恐怖流言愈演愈烈,几乎成为附近地区人们夜晚止小儿夜啼的恐怖传说之时,不出所料地,再次引来了新的“挑战者”与“退治者”。
大部分人在亲眼目睹宅院周围那肉眼可见的荒凉死寂,亲身感受到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心神不宁、脊背发凉、仿佛被无数双冰冷眼睛注视着的压抑氛围,或是仅仅远远瞥见那棵巨大妖树在风中摇曳、散发着混合着极致美丽与浓重死亡气息的诡异气场后,便很识趣地打了退堂鼓,不愿以身犯险,白白送命,甚至有些胆小的,连靠近都不敢,只在远处望一眼便落荒而逃。然而,总有那么一些不信邪,或是对自身实力抱有绝对自信,抑或是被所谓的“正义感”或单纯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的存在,会选择踏入这片被众生遗弃的诅咒之地。
这一日,两位气质与众不同的访客,踏上了西行寺家门前无人问津的石阶。
那是一位身姿挺拔、步履轻盈如猫的女子。她拥有一头耀眼的银色长发,却并未像平安时代的贵族女子那般盘成复杂发髻,只是用一根朴素的深蓝色丝带在发尾处松松挽住,任由几缕不听话的发丝随风拂过她姣好的脸颊,平添几分不羁的洒脱。她身上穿着便于活动的、颇具特色的服饰:上身是洁白的、袖口收紧的简式衬衫,外面套着一件青绿色的无袖短褂,短褂的左胸口位置,用银线绣着一个抽象的、可爱的幽灵状图案。下身则穿着与短褂同色的、裤腿宽松的袴裤,显得干净利落,便于行动。
而她腰间佩戴着的那柄短剑,此时正隐隐透着一股令人心绪宁静、灵台清明的温润灵光——正是魂魄家相传的宝刀“白楼剑”。而她的身边,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看起来约莫人类男孩六七岁年纪、同样拥有一头耀眼银发的小少年。这小少年面容稚嫩,五官精致,但那双蓝色的眼睛却不像普通孩童那般充满天真好奇与跳脱,反而带着一种异常的沉静与早熟的老成,仿佛稚嫩的外表下装载着一个经历了不少风雨的灵魂。他紧紧跟在女子身侧,小手也按在自己腰间一柄明显是量身定做的、缩小版的短刀上,小脸绷得紧紧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一副如临大敌却又努力维持镇定、想要保护母亲的“小大人”模样。
当然,最能昭示他们身份的,还是他们各自身侧一体共生的巨大灵体。二人正是游历四方、以磨炼剑技与退治妖邪为生的半灵剑士魂魄妖灵,以及她年纪尚轻(针对半灵而言)的幼子,魂魄妖忌。
“母亲大人,”妖忌抬起头,小声地对妖灵说道,他的感知似乎天生就异常敏锐,能察觉到常人甚至许多修行者都无法清晰感知的、流动的气息,“这里的‘气’……非常、非常混乱。悲伤和死寂的味道几乎浓得化不开……但奇怪的是,在这片死寂之中,又缠绕着一种很温柔、很纯净,但是……非常非常危险的感觉,就像……就像最美丽的花往往带着最烈的毒。”他皱了皱鼻子,似乎在努力分辨空气中那复杂难言、令人心悸的“味道”。
妖灵点了点头,神色凝重地审视着眼前这座仿佛被一层无形灰霾笼罩、处处透露着不祥的宅院,右手下意识地、带着某种韵律般轻轻抚上了腰间的白楼剑剑柄。
“嗯,感觉到了。非同寻常的‘场’……并非简单的怨念或妖气聚集,更像是一种……涉及生命本质的、被扭曲了的领域。妖忌,跟紧我,绝对不要离开我身边三步之外,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可能潜藏着我们无法理解的危险。”她语气加重,带着不容反驳的、属于母亲的严厉与担忧,“如果待会情况有任何不对,我让你跑,你必须立刻、头也不回地以最快速度离开这里,朝着我们来时方向,去找那间我们借宿过的山间小寺暂避,绝对不许回头!明白吗?”
妖忌抿了抿嘴唇,小手更加用力地攥紧了短刀的柄,指节有些发白,他似乎想反驳,想说自己早已不是完全需要保护的小孩子,也可以帮上忙,也可以战斗,但在母亲那混合着深切担忧与孤注一掷般决绝的目光注视下,他最终还是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重重地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闷,却异常坚定:“……是,母亲大人。您……请千万、千万小心。妖忌……会保护好自己,不让您分心。”
就在他们二人调整呼吸,将状态提升至巅峰,准备进一步探查这寂静得可怕的院落,甚至妖灵已经将手稳稳按在白楼剑上,体内力量开始缓缓流转,打算直接以气机感应、呼唤宅院主人出来交涉时,一个身影悄然无声地、如同从阴影中浮出水面般,出现在已然有些歪斜的宅院大门内侧。
那是一位身着素雅淡蓝色樱花纹和服的少女,她拥有着一头如同初春最娇嫩八重樱般柔美绚烂的短发,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剔透,仿佛上好的羊脂玉。她的容颜美丽得近乎不真实,超越了凡俗画笔所能描绘的极限,但脸色却泛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苍白,眉眼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深切的疲惫与忧虑,如同终日不见阳光的深谷幽兰。然而,即便如此,她依旧保持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雅与高洁气度,只是那双淡粉色的、如同琉璃般清澈的眼眸中,此刻充满了难以掩饰的、想要急切阻止什么的焦灼与哀伤。
“请……请止步。”幽幽子轻声开口,“这里……真的不是二位该来的地方。请尽快离开吧,趁现在还来得及……为了你们自身的安全着想,请不要再前进了。”
魂魄妖灵打量着幽幽子,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与愕然。她本以为盘踞在这种凶地、制造了诸多恐怖传闻、被世人视为妖魔的,会是何等狰狞扭曲、怨气冲天、面目可憎的妖物或恶灵,却没料到出现在眼前的,竟是这样一个看起来柔弱、美丽、空灵得不食人间烟火,甚至带着几分神性的少女。但是,她敏锐的灵觉能清晰地感知到,对方身上萦绕的那种与周围死寂环境浑然一体、仿佛她即是这片土地化身的非人静谧感,以及那潜藏在极致美丽与温柔表象之下、令人灵魂深处都隐隐感到战栗、关乎生命最终归宿的、冰冷而绝对的死亡气息。
“在下魂魄妖灵,乃是一名修行中的剑士。”妖灵上前一步,礼节周全地微微颔首,姿态不卑不亢,但眼神依旧清澈而坚定,如同未经雕琢的水晶,没有丝毫退缩与迷茫,“听闻此地有异象频生,滋扰地方安宁,特来查探。阁下……想必便是此间主人,西行寺幽幽子小姐?”她顿了顿,目光越过幽幽子单薄的肩头,落在远处那棵巨大的、仿佛在无声燃烧着生命与死亡的樱树上,语气带着探究,“还请阁下如实相告,外界关于‘西行妖’与……阁下您本身的诸多传闻,究竟是何缘由?若有无辜者因之受害,在下既遇此事,便无法坐视不理,当尽力寻求解决之道。”
幽幽子摇了摇头,眼中流露出真诚的、近乎哀恳的神色,声音愈发轻柔:“那些传闻……大多并非空穴来风,甚至……可能比流传的更为……可怕。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让二位无辜之人涉足此等险地。那棵树……以及我自身,都蕴含着远超你们想象的、无法预测与控制的危险。请相信我,立刻离开这里,不要再靠近了,这不仅仅是为了你们宝贵的生命,也是为了……让我这颗早已不堪重负的心,能稍微得到一丝安宁。”
魂魄妖灵这些年来一直心无旁骛地刻苦磨炼剑艺,四处游历,斩妖除魔,虽然性格在某些方面显得单纯直接,思考方式有时近乎一根筋,但对自己的实力、直觉与心中秉持的“道义”有着绝对的自信,内心更是如她所修炼的剑道一般笔直坚定,自然不会因为对方几句听起来像是劝诫(或者说警告)的话就轻易放弃。更何况,她敏锐的直觉与半灵的纯净感知告诉她,眼前的少女并非心怀恶意的邪祟,这份看似矛盾的认知,反而更坚定了她要弄清真相、从根本上解决祸端、或许还能“拯救”这位被困于命运的少女的决心。她觉得自己有责任,也有能力去面对和处理这件事。
“抱歉,幽幽子小姐,在下无法仅凭阁下的一面之词便就此退缩。”妖灵的语气依旧保持着礼貌,却带着剑刃般不容置疑的坚定,她甚至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显得更加英姿飒爽,“若此地果真如阁下所言般危险,那更应设法寻得解决之道,厘清缘由,而非一味回避,任其滋长,最终如同溃堤之洪,危及更多不明真相、无意闯入的无辜之人。这绝非正道。” 她目光灼灼地看着幽幽子,“若是在下学艺不精,探查或退治失败,因此而丧命,那也是修行不足,命运使然,甘愿承受任何后果,绝无怨言,任凭阁下处置。”
说罢,不等幽幽子再次出声劝阻,妖灵眼神一凛,周身平和的气息陡然变得锐利无匹,如同出鞘的利剑!她身形如电,足尖在荒草与碎石上轻轻一点,竟以一种极其精妙、迅捷如风的身法,瞬间绕过了挡在门前的、试图伸手阻拦的幽幽子,目标明确地朝着庭院深处、那棵散发着无穷妖异魅力与冰冷死气的西行妖本体疾冲而去!在她看来,那棵巨大妖树显然是所有异常的核心与源头,只要倾尽全力,以白楼剑之力斩断其邪异核心,或许就能化解此地的危机,甚至……帮助这位看似被困的幽幽子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