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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初逢未觉死相萦(1 / 2)

时光如一位技艺精湛的织女,用无数个昼夜的金线与银丝,在西行寺家那方被世人遗忘的庭院里,悄然编织着命运的图景。庭院深深,草木蓊郁,唯有那棵西行妖,以它极致绚烂又转瞬凋零的轮回,无声地丈量着岁月的流逝。

也不知从何时起,幽幽子发现自己像一只被花蜜吸引的蝶,停留在西行妖附近的时间越来越长,越来越难以自拔。那不再仅仅是孩童时期隔着距离的敬畏仰望,或是孤独时对着沉默巨树倾吐无人聆听的、细碎如樱瓣的心事。那是一种更深沉、更难以抗拒的引力,仿佛源自血液深处的呼唤。只要踏入那片被庞大树冠笼罩的领域,感受着脚下泥土因盘根错节而微微隆起的起伏,呼吸着空气中弥漫的、混合着腐朽木质与新生花蕾的奇异芬芳,她那过于敏感的心灵就能奇异地平静下来。

她常常会不由自主地踱步至庭院最深处,倚靠着因岁月侵蚀而斑驳脱落的廊柱,仰望着那或繁盛如燃烧的粉雪、或凋零如泣血的枝桠,一待便是整个悠长的午后。阳光挣扎着穿过层叠的花与叶,在她素净的衣袂和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变幻不定、明明暗暗的光斑,仿佛为她披上了一件流动的、寂静的光之衣裳。直到暮色如同打翻的砚台,将天边最后一丝暖色也浸染成沉郁的蓝灰,晚风裹挟着彻骨的凉意穿过空旷的庭院,她才恍然从那种近乎冥想的出神状态中惊醒,意识到时光的飞逝,担心起那些为数不多、却忠心耿耿的仆役会因寻不到她的踪影而忧心忡忡。这时,她才会提起略显沉重的裙摆,裙裾拂过地面,带起几片粘附的残瓣,带着一丝仿佛从遥远梦境中被强行拉回的恍惚与难以言喻的怅惘,缓缓步回那愈发显得空旷、寂寥,唯有风声穿梭其间的屋宅。

而在这些仿佛被无限拉长、浸透了寂静与花香的时光里,那抹如同将世间最纯粹的阳光碎片编织而成的金色身影,出现的频率也愈发契合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韵律。

八云紫,这位自称拥有如此奇特而缥缈姓氏的女子,总会如同庭院风景中一道理所当然的笔触,悄无声息地融入西行妖下那幅凄美绝伦的画卷。她有时会撑着那把精致繁复到不像实用之物、更像是艺术品的蕾丝洋伞,静静伫立在飘舞的樱吹雪中,仿佛在欣赏一幅自天地初开便已存在的永恒名画,眼神悠远而难以捉摸;有时则会带着几分猫一般的慵懒,斜立在一根低矮横斜、遒劲如龙的老枝边,纤细白皙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垂落至额前的花枝,红唇间哼唱着调子古怪、旋律悠远得不像当世任何歌谣、仿佛来自月下或彼世的小曲,那歌声低回婉转,为这静谧的庭院更添几分幽玄。

“八云”?幽幽子私下里也曾出于好奇,翻阅过家中那些蒙着厚厚灰尘、记载着家族谱系和地方风物志的陈旧书卷,却从未在任何竹简或泛黄的纸张上找到过这个姓氏的只言片语。但这并未在她心中激起丝毫对紫的怀疑波澜。毕竟,在这个几乎被世人所遗忘、被恐惧所隔绝的孤岛之上,紫是唯一一个会主动靠近她、眼中没有掺杂恐惧或怜悯、与她进行平等乃至带着些许宠溺交谈的存在,更是除了她身上流淌的西行寺血脉之外,她所见过的唯一一个能够长时间、安然无恙地停留在西行妖那无形却致命的力场之中,甚至与之气息隐隐交融的特殊存在。这份特殊,本身就足以抵消一切源于未知的疑虑,甚至让她对紫的存在,产生了一种近乎依赖的信任。

起初,幽幽子确实为如何称呼这位神秘莫测的来客而颇感困扰,这份困扰细致到她会在无人时对着镜子悄悄练习口型。尽管紫的容颜娇嫩得如同初绽的朝颜,看起来至多像是位年长她些许的姐姐,举止间也常带着少女般的俏皮与狡黠,但幽幽子那过于敏锐的、近乎天赋的直觉,总能从对方那完美无瑕的表象下,捕捉到一种与外表截然不同的、沉淀了无数光阴流转与世事变幻的厚重感。那是一种仿佛凝视千年古井、望不见底却寒意侵骨的幽邃,是偶尔在她转眸顾盼间、或是在她谈及某些古老传说时,从那双紫罗兰色眼眸深处一闪而过的、洞悉世情的沧桑与近乎神性的淡漠。这种矛盾的感觉,让幽幽子在想要亲近的渴望与源于本能的敬畏之间难以抉择,举止常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拘谨。

紫似乎总能轻易看穿她这份细微的、藏在眼底的窘迫,在一次分享完从外界带来的、甜得有些发腻却意外让人愉悦的异域糖渍果脯后,她忽然用沾着些许糖霜的指尖,轻轻点了点幽幽子微凉的鼻尖,笑吟吟地说:“小幽幽子,若是总觉得叫‘紫姐姐’太肉麻,又觉得直呼‘八云’太生分,那不如我们就折中一下,你直接叫我‘紫’好了?你看,这样多简单,听起来也亲切,就像……就像关系特别好的朋友一样。”她顿了顿,眼中闪过狡黠而温暖的光芒,“作为交换,我以后也就理直气壮地叫你‘幽幽子’,怎么样?这可是超越了世俗礼法、只有最亲密的朋友之间才有的特权哦?”

幽幽子下意识地想要摇头,觉得这样对长辈(她内心早已将紫摆在了某个需要仰望和依恋的位置)太过不敬,然而紫却抢先一步,假装委屈地扁了扁嘴,语调拖得长长的:“难道说……幽幽子不愿意把我当成可以互相直呼名字的、最好的朋友吗?真是让咱伤心啊……”这话顿时让不擅长应对这种直白情感表达的幽幽子脸颊绯红,仿佛被戳破了心事般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素色的衣角,最终也只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声如蚊蚋地应了一声:“……紫。”算是默许了这看似“不平等”、实则充满了对方温柔纵容的约定。

平心而论,紫待她,确实好得超出了寻常朋友的界限,甚至超越了她所能想象的、关于“关怀”的一切定义。她的每一次不期而至,几乎都像是一场精心编排的、只为她一人上演的小小奇迹。有时,她会像最娴熟的魔术师般,从她的背后,凭空掏出一件幽幽子从未见过的、机关精巧无比的自动人偶(虽然往往在幽幽子惊喜地摆弄几下后,就会因为某个零件脱落而散架,引得恶作剧得逞的紫自己先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起来);有时是几匹光泽流转如水、触手冰凉丝滑得仿佛月光织就的异国锦缎,或是几件裁剪极其合身、绣纹繁复华丽到令人惊叹的和服与外褂,其样式之新颖别致、色彩之大胆和谐,幽幽子甚至在那些描绘贵族奢靡生活的古老绘卷上都未曾见过,仿佛来自另一个梦境般瑰丽的世界。紫会兴致勃勃地帮她换上,仔细地为她系好繁复的腰带,然后退后几步,摸着光洁的下巴,用那种鉴赏绝世珍宝的目光上下打量,眼里流光溢彩,嘴里啧啧称赞:

“果然,只有我们幽幽子才能穿出这般风韵呢,像是月宫里的公主,又像是……嗯,花之精灵。”这时,幽幽子总会羞涩地垂下眼帘,睫毛轻轻颤动,心中却像含了一颗缓缓融化的蜜糖,那甜意丝丝缕缕,渗入身体,连指尖都感到温暖。

更多的时候,紫会带来外界那些光怪陆离、如同万花筒般旋转的趣闻。她会用夸张的语气和生动的语言,讲述某个偏远山林里因为两只大妖怪争夺一颗毫无用处的发光石头而引发连日暴雨、淹了自己家的荒唐事;或者模仿某个古板老贵族在重要宴会上不小心踩到自己衣摆摔得四脚朝天的滑稽模样,惟妙惟肖,逗得一向沉静的幽幽子也忍不住掩唇轻笑,肩头微微耸动。尽管幽幽子很多时候并不能完全理解那些故事背后可能隐藏的、属于“那边世界”的独特规则与幽暗笑点,但看着紫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的样子,她也会觉得心底那些沉积的阴霾被驱散了不少,心情莫名地轻松雀跃起来。

而每当幽幽子因为家族田产被豪强侵吞、信赖的老仆因年老或恐惧而不得不离开、或是无意中听到外界投来的那些混合着恐惧、厌恶与深深排斥的窃窃私语时,紫又会瞬间收敛起所有的嬉笑怒骂,变成一个最安静、最包容的港湾。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幽幽子身边,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体温,偶尔递上一杯不知从何处变出的、始终温热的、散发着淡淡清香的茶水,或是伸出微凉而稳定的手,轻轻拍拍她因压抑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单薄的脊背。那双深邃的紫眸中不再有戏谑与玩味,只剩下一种仿佛能包容世间一切悲伤与无奈的温柔与理解。在这种无声却强大的支持中,幽幽子感觉那些积压在心底的、如同梅雨时节般湿冷粘稠的孤独与委屈,似乎都能被身边这抹坚定存在的金色阳光悄然蒸腾、驱散,重新获得面对明天的些许勇气。

然而,紫身上也始终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如同晨雾般缥缈的迷雾,让她的一切温柔与陪伴都显得那么不真实,仿佛一场美好却易醒的幻梦。她的来去如同她的出现一样突兀而违背常理,可能前一刻还在廊下与幽幽子分享着一块造型奇特的异国点心,细致地描述着它的来历,下一刻,当幽幽子因为她的某句俏皮话而低头莞尔,再抬起眼帘时,身边就已空无一人,只剩下微风拂过空寂的庭院,卷起几片孤单旋转的绯红樱瓣,以及空气中若有若无的、属于紫的淡淡幽香。她也从不解释自己为何能如此理所当然地无视西行妖那令人胆寒的死亡禁忌,从不透露她的真实来历、她在世界中的位置、她频繁造访这座被诅咒荒宅的真正目的。她只是如同回到自己家一般,自然而然地出现在这里,仿佛与那棵妖树存在着某种幽幽子无法理解、却深厚无比的共生关系。

她曾不止一次地、用半是玩笑半是毋庸置疑的口吻对幽幽子说:“记住哦,幽幽子,我的存在,是我们之间最最重要、独一无二的秘密。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哪怕是从小照顾你饮食起居、你最信任的人也不行哦?不然的话……”她故意拖长了语调,凑近幽幽子,做出一个夸张的、龇牙咧嘴的凶恶鬼脸,“不然的话,我可能就真的再也不能来找你玩了,会被可怕的‘东西’抓走的!”

每当这时,幽幽子总会抬起清澈的眼眸,郑重其事地点头,心中那点关于紫身份的揣测也变得愈发清晰确定。但她从未感到过害怕,也从未想过要去深究、去探寻这迷雾背后的真相。对她而言,紫是照进她灰暗压抑生活中的一束奇异而温暖的光,是连接她与外面那个广阔、陌生而又充满危险的世界的唯一桥梁,更是她荒芜心田中悄然绽放的、最珍贵的花朵。这份来之不易的、超越常理的温暖与陪伴,远比探寻冰冷的真相更重要。她愿意用全部的心力去守护这个秘密,如同守护一个易碎的、却承载了她所有快乐与希望的、美丽的玻璃器皿。

岁月就在这如梦似幻、交织着金色阳光与粉色樱雨的相聚与别离中,悄无声息地流淌,如同指间沙,留不住,握不紧。西行妖的花开花落,年复一年,见证着庭院角落青苔的蔓延与廊柱漆色的剥落,也见证着幽幽子从那个躲在幕后、带着怯生生目光观察世界的小女孩,逐渐抽条、生长,出落成一位姿容秀美绝伦、气质沉静如深潭水的少女。她的眉宇间依旧镌刻着某种特有的、仿佛与生俱来的哀愁与宿命感,但在紫如同春风化雨般的浸润与陪伴下,那哀愁的底色上,偶尔也会渲染开几分属于她这个年龄应有的、清浅而真实的笑意,如同阴霾天空偶然透出的一缕金边。

某日春末夏初,阳光已带上了些许热度,庭院边缘的草木蓊蓊郁郁,散发出蓬勃的生命气息,连空气都带着一股植物汁液般的、略带腥甜的暖意。幽幽子像往常一样,独自在西行妖那如同巨臂般伸张的枝桠下徘徊,指尖轻轻拂过粗糙皲裂、仿佛记载了无数秘密的树皮,感受着其下隐隐传来的、某种微弱而持续的、如同沉睡巨兽心跳般的脉动。紫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身后,脚步轻灵得如同踏在光影之上,试图如往常般给她一个小小的惊吓。可幽幽子却仿佛背后生了眼睛,或者说,她的某种感知早已与这片庭院、与身后的存在产生了超越五感的、奇妙的连接,她并未回头,只是望着眼前如梦似幻、永无止境般飘落的樱雨,轻声呢喃,仿佛自言自语:“你来了,紫。今天的风,带着远方的味道呢。”

紫微微一挑眉,脸上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又被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所取代。她走到幽幽子身边,与她并肩而立,看着那棵仿佛燃烧着生命与死亡之火的巨树,忽然玩心大起,一种想要确认什么、或者说想要打破某种日益增长的、让她自己都感到些许不安的亲密感的冲动,使她用一种刻意压低的、带着几分诡秘与森然意味的语调说道:

“喂,幽幽子,有件事,我好像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正式告诉你……”她仔细观察着幽幽子格外柔和的侧脸轮廓,“其实啊……我并不是人类哦。你的感觉没有错。我是……妖怪哦?是那种,在传说里会吞食小孩、搅乱人世的……真正的妖怪哦?”她刻意拉长了尾音,想象着对方可能会有的惊慌失措、恐惧退缩,那或许能让她重新找回一点安全的距离感。

然而,幽幽子闻言,只是缓缓转过头,那双淡粉色的、如同初绽八重樱般纯净剔透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紫,里面没有丝毫波澜与惊惧,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近乎悲悯的澄澈。她轻轻点了点头,语气寻常得就像在讨论傍晚是否会下雨:“嗯,我知道呢。从一开始……大概就知道的。”

这过于坦然、甚至带着某种“我早就等你坦白”意味的回答,反倒让准备看好戏的紫噎了一下,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挫败感和……一丝隐秘的放松。她不甘心地继续半真半假地逗弄道,甚至带上了一点恐吓的语气:

“……知道了?知道了还不赶紧跑?不怕我突然凶性大发,露出青面獠牙,把你这么个细皮嫩肉、灵力纯净的小姑娘给……一口吃掉吗?连骨头都不剩哦?”她甚至配合地龇了龇牙,做出一个自认为很凶狠、实则更像是朋友间玩笑的表情。

幽幽子偏了偏头,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看似恐怖的假设。然后,她用一种带着某种纯粹到令人心颤的认真语气,轻声回答,声音不大,却清晰地敲打在紫的心上:

“如果……如果一定要被谁吃掉的话,那我还是希望……是被紫你吃掉比较好。”她抬起眼,目光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至少……这样就不会感到孤独了。而且,能成为紫的一部分……好像,也不是一件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