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个小时过去了。
萨拉·詹金斯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满了各种莫名其妙的比喻句。
云和山。
潮汐和月亮。
风和水。
呼吸的大地,宇宙的节拍,心灵的倒影……
这些词句,单独看,似乎都充满了东方式的智慧。
但当它们作为一场严肃访谈的全部答案时,就只剩下两个字——狗屁。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采访一个新闻人物,而是在和一个喝醉了的流浪诗人打哑谜。
她用尽了所有的采访技巧,设置了无数个语言陷阱,结果对方根本不往里走,他直接飘在天上。
她从业以来,横扫普利策,逼退无数政客巨鳄,从未感到如此刻骨的挫败与无力。
而孙连城,感觉好极了。
他相信,等这篇原汁原味的采访稿发出去,全世界都会知道,北莞市派来非洲援助的,是一个满口胡言、逻辑混乱的神经病。
到时候,红头文件下来,专机接送,隔离审查,美滋滋。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回国后,在某个窗明几净的审查室里,他声泪俱下地控诉自己是如何被“逼良为娼”,成为一个神棍的。
想到这里,他看萨拉的眼神,都充满了“同志加战友”般的慈爱。
“詹金斯女士,还有问题吗?没有的话,我该回去睡午觉了。”
他打了个哈欠,一副随时准备散架的样子。
萨拉看着他那张写满了“赶紧完事”的脸,看着他眼中那真诚到诡异的疲惫,胸口一阵气血翻涌。
她猛地合上笔记本,站起身。
“今天的采访,到此结束。谢谢您的配合,孙先生。”
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然后头也不回地带着团队离开了。
孙连城看着她那仿佛要杀人的背影,心情愉快地哼起了小曲。
稳了,这波彻底稳了!
回家指日可待!
……
深夜,临时搭建的记者帐篷里。
萨拉·詹金斯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观看白天的采访录像。
屏幕上,那个叫孙连城的男人,用一种气死人不偿命的语气,说着一堆云山雾罩的废话。
而她自己,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一次次追问,一次次被对方用玄学挡回来。
整个过程,就像一个理性的人,试图跟一块石头讲道理。
“F**k!”
她气得抓起桌上的矿泉水瓶,狠狠砸向了帐篷的角落。
她从业生涯的滑铁卢!奇耻大辱!
等情绪稍微平复,她强迫自己再次按下播放键。
这一次,她没有看孙连城,也没有看自己。
她的目光,落在了画面的背景上。
就在孙连城说出那句“云聚云散,需要向山峰解释什么吗”的时候,背景里,几个正在巡逻的坎巴士兵,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抬头望向天空的云,脸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
当孙连城说出“潮汐的涨落,需要征求月亮的同意吗”的时候,不远处,一位搬运设备的中国工程师,动作一滞,眼神变得悠远,仿佛在思考什么宇宙终极难题。
而当孙连城用那句“文字是心灵的倒影”结束采访时,镜头扫过,几乎所有在场的、能听懂中文的人,无论是坎巴的士兵,还是中国的工人,脸上都露出了一种如痴如醉、醍醐灌顶的表情。
那是一种聆听圣训才有的表情。
虔诚、信服、深以为然。
萨拉的脊背,窜上一股凉意。
她突然发现了一个更可怕的事实。
孙连城的那些废话,对她来说,是毫无逻辑的胡扯。
但对这里的其他人来说,似乎……是真理。
这个男人,他不是在对她一个人胡说八道。
他是在对他所有的信徒布道。
而她这场自以为是的“公开处刑”,在信徒们眼中,只不过是又一场证明先知智慧的“神迹显现”。
一个骗子不可怕。
可怕的是,一个拥有无数狂热信徒,并且能将任何质疑都转化为神谕的……真神。
她看着屏幕上,孙连城那张慵懒而疲惫的脸,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丝不寒而栗的恐惧。
这趟非洲之行,她要揭开的,可能不是一个骗局。
而是一个正在冉冉升起的……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