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人知晓,他们已在光天化日之下,悄悄把沉重的命运又往肩头挪了寸许。
傍晚,霞光像一条缓缓收拢的锦缎,把布伦镇残破的轮廓缝进金红。
广场中央,新砌的简易灶口吐出第一缕炊雾,带着焦木与糙米的香气。
玛姬大婶用木勺敲锅沿,嗓音清亮:“开饭啦——”
人群从四面八方聚来,碗盏碰撞,笑声与孩子的尖叫此起彼伏。
沈枫坐在铁匠铺门槛,手里端着莉娜塞来的木碗,里面盛着厚乎乎的草根粥,表面漂着两片薄薄的腊肉油花。
江秋蹲在他脚边,捧碗喝得太急,被烫得直哈气,又舍不得吐,鼓着腮帮子像只仓鼠。
安梅走来,把一块烤得微焦的黑麦面包掰成三份,一份递给沈枫,一份抛给江秋,最后一份自己叼住,腾出手来给沈枫换药。
她动作麻利,剪刀与纱布在霞光里划出银弧,偶尔抬眼,目光掠过沈枫重新凝神的侧脸,唇角抿了抿,没说话。
塔娜沙与刘嘉源抬来一小桶野莓酿的淡酒,色泽像初绽的蔷薇。
酒勺落下,叮咚声与笑声交织,竟把废墟衬出几分热闹酒肆的意味。
老约翰端着碗,颤巍巍坐到沈枫旁边,沉默半晌,嘟囔一句:“年轻人,谢了。”
沈枫微怔。
老人却不再开口,只低头吹粥,白气爬上他布满血丝的眼,像一层雾。
雾后面,有极亮的东西闪了下,随即隐去。
夜深,人群渐渐散去。
篝火只剩暗红余烬,风一过,扬起细碎火星,像一群不肯安息的萤。
沈枫与秦沐并肩坐在井台边,脚下摊着十几张拓印——那些扭曲符号被炭条拓在粗麻布上,连成一条诡异的环带。
沈枫阖眼,精神力如薄冰般铺开,触及符号的刹那,黑暗里忽然亮起幽绿火线,一路蜿蜒,指向镇外黑森林。
剧痛袭来,他闷哼一声,鼻端渗出血丝。
秦沐及时托住他后肩,把回灵莓膏递到他唇边。
沈枫含住,血腥味与涩苦混杂,他却扯了下嘴角:“找到了。”
“在哪?”
“森林深处,旧祭坛。”
秦沐眸光一凛。
沈枫抬手,抹去那缕血,声音低而稳:“明早,我动身。”
“你身体——”
“不能再等。”沈枫转头,看向不远处铁匠铺窗棂透出的微黄灯火——江秋的影子投在窗纸上,来回踱步,像只困于笼中的大鸟。
“镇子刚喘口气,若符号再变,我们承担不起。”
秦沐沉默良久,缓缓吐出一字:“好。”
他解下腰间短刀,递过去,“刃上有银,涂过圣水,对暗物有效。”
沈枫接过,刀鞘冰凉,却让他想起午后阳光落在掌心的温度。
他起身,拍了拍秦沐肩,转身走向灯火。
夜风掠过,拓印布上的符号仿佛活了,扭动着,发出极轻的、婴儿啼哭般的声响。
沈枫没有回头。
他知道,明日太阳升起时,他需独自踏入更深的黑暗。
但此刻,那盏为他而留的灯,那道在窗后焦躁徘徊的影子,以及远处废墟里此起彼伏的鼾声,都像细而韧的线,把他牢牢系在这片土地。
线很细,却足够让他在狂风里站直,不跪。
推门吱呀。
江秋猛地回头,眼底血丝未褪,却在看见沈枫的一瞬亮起。
“怎么才回——”
话未完,他注意到沈枫指节未擦净的血迹,嗓音顿时哑了,“……你又逞强。”
沈枫没答,只抬手,把那只被霞光与火烟熏得微暖的碗放到桌上——里面剩着两片腊肉,是他省下的。
“吃了。”
江秋愣住。
沈枫已越过他,解下外袍,声音低哑却温和:“吃完,早点睡,明早跟我出趟门。”
江秋瞪大眼:“真的?!”
“嗯。”沈枫回头,眼底浮起极淡的笑,“去黑森林,可能需要你的……傀儡眼睛。”
江秋愣了半息,嘴角疯狂上扬,差点原地蹦起,又强行压住,手忙脚乱去端碗,被烫得直缩手指也不在乎。
沈枫看着他,忽然想起白日里,阳光落在对方发梢的模样。
那抹金色,像一根细针,悄悄缝补了他心底某处裂口。
他闭眼,深呼吸,胸腔仍疼,却不再空茫。
窗外,最后一粒火星熄灭,夜色彻底合拢。
但沈枫知道,当晨光再次降临,布伦镇会重新醒来。
废墟之上,炊烟会起,童谣会响,老约翰会继续搬他的石头,莉娜会认新的字,而安梅会暂时的站在晨光里,抱着胳膊,毒舌却温柔地催促每个人干活。
这一切,像一条静静流淌的河,带着细碎的、烟火气的光,流向未知的远方。
而他,将带着这条河流经黑暗,再把它完整地捧回来。
夜沉,灯熄。
沈枫在床沿躺下,听见江秋压低声音的咀嚼,听见远处守夜人低低的咳嗽,听见风穿过废墟缝隙,像谁在轻轻呼吸。
他闭眼,掌心覆在短刀冰凉的鞘上,心跳渐渐与镇子同频。
咚——咚——
像春雷滚过大地,像种子顶破冻土,像伤口之下,新生的肉芽正悄悄泛红。
窗外,无星。
但他知道,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