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宁元年八月中,大名府,河北东西路体量经略使司衙署。
夏末的暑气依旧蒸人,但衙署内的气氛,却比天气更加凝重。案头上,除了日常如雪片般飞来的灾情急报,如今又多了一份从汴京转来的、由淮南西路屯田使李常所上,并经政事堂加批的奏章副本。
这份奏章,在富弼、欧阳修、王安石、元绛四人手中轮流传阅。每读完一遍,堂内的寂静便更深一分,只能听到窗外知了无休无止的嘶鸣,以及欧阳修偶尔压抑不住的沉重咳嗽声。
最终,奏章传回至首座的富弼手中。他将其轻轻放在案上,苍老但锐利的目光扫过另外三人,声音沉稳地打破了沉默:
“李常之议,诸公都看过了。其言江南屯田,乃末;其忧河北兼并,方为本。 朝廷将此议转来,其意不言自明——是要我等在河北,未雨绸缪了。”
欧阳修蜡黄的脸上满是倦容,他用绢帕擦了擦额头的虚汗,喘息着说:“稚圭兄所言极是。大灾之后,必有大荒。 沧、瀛、冀等州,死者‘甚众’,抛荒之田恐不在少数。
若放任不管,不出一年,必有豪强胥吏勾结,巧立名目,将这些无主之田蚕食鲸吞。届时,返乡之民无地可耕,必再生变乱。李常所虑,正是我等眼前之危啊!”
王安石早已按捺不住,他目光炯炯,接口道:“欧阳公所言,直指要害!此事绝不能坐视!然则,该如何应对?
难道只能如以往般,发一纸空文,严禁兼并,然后听之任之?”他的语气中带着一种惯有的、对因循旧例的不满。
一直沉默精于计算的元绛,此时抬起了头,语气平和却切中实务:
“安石兄问到了关键。禁绝兼并,需有实策。依《宋刑统》及历年成例,对于户绝田产(无继承人)及逃户田产(主人逃亡逾期不归),
官府有权收管。当下之急,是必须赶在那些魑魅魍魉之前,由官府先行将这些无主之田清理、登记、掌控起来!”
富弼微微颔首,对元绛的务实表示赞同:“厚之(元绛字)此言,是老成谋国之见。然则,具体如何行?田有肥瘠,户有存亡,情况千差万别,需有章法。”
王安石立刻接过话头,思路清晰,语速快而有力:“富公,我以为此事当分步而行,雷厉风行!”
“第一步,立即选派干练官员,分赴受灾最重的州县,会同地方,逐村逐户,核实人口伤亡与逃亡情况,清丈、登记无主田亩!
此事必须快,要抢时间!可令各县贴出告示,限令逃亡户主在一定期限内返乡认田,逾期不归者,田产由官府暂管。”
“第二步,将清丈出的田亩,分等定级!”他手指在虚空中划拨,“上等良田,水源便利者,直接没入官府,设为‘官庄’或‘营田’,招募流民或厢军耕种,所得课利,可充河北赈灾及边防之需!”
“次一等的田,可优先配给此次救灾中伤亡的厢军、衙役家属,或授予愿意定居河北的流民,以为安家之本! 最次的瘠地,或可赏给地方乡兵、弓手,令其垦殖,以固地方。”
王安石的方案,充满了效率至上的锐气,也带着明显的“国家主导”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