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韩国公李善长府邸深处,一间门窗紧闭、熏香缭绕的书房内,烛火将三个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墙壁上,微微晃动。除了此前密会的孔家族老和那位致仕礼部侍郎外,今夜多了一位重量级人物——身着常服,面容清癯却自带一股威严的李善长。
“……国公爷,情况便是如此。”孔家族老将近日舆论发酵的情形以及面临的皇帝强硬态度,细细说了一遍,语气沉重,“陛下受那妖人蛊惑,一意孤行,如今更是要深挖旧事,其意恐不善啊。”他隐晦地提到了毛骧可能正在调查孔家元朝旧事。
李善长一直沉默地听着,手指轻轻敲打着紫檀木椅的扶手,脸上看不出喜怒。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陛下……性子刚烈,眼里揉不得沙子。此番清丈田亩,触及根本,他动怒,也在情理之中。”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替朱元璋解释,但语气中的无奈和一丝不满,却难以掩饰。
礼部侍郎急道:“国公爷!岂止是触及根本?这是要掘我士绅的根啊!摊丁入亩,看似公平,实则是将税赋尽数压于田亩之上!我等诗书传家,所赖者无非薄田数顷,若按此新政,何以存续?难道要我等与贩夫走卒一般,终日为稻粱谋吗?”他情绪激动,脸都涨红了。
孔家族老也附和道:“侍郎所言极是。更可虑者,陛下如今只听那张晋一人之言,视我等忠言为逆耳。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圣人云,君待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若君不君,则……”后面的话他没说,但意思不言而喻。
李善长抬起眼皮,看了两人一眼,目光深邃:“君不君?此话重了。陛下乃开国之君,雄才大略,只是……只是有时过于操切,易受小人蒙蔽。” 他将矛头巧妙地引向了“小人”张晋。
“正是此理!”礼部侍郎如同找到了知音,“那张晋,来历不明,妖言惑众,先是鼓动陛下与民争利,行商贾之事(指银行),如今又蛊惑陛下行此苛政,离间君臣!此獠不除,国无宁日!”
孔家族老点头:“国公爷乃开国元勋,勋贵之首,深得陛下信重(至少曾经是),于公于私,都不能坐视朝纲紊乱,奸佞当道啊!若能联合朝中正直之士,共劝陛下,驱逐奸邪,恢复祖制,方为社稷之福。”
两人一唱一和,将“摊丁入亩”的政策之争,巧妙地上升到了“忠奸对立”、“维护朝纲”的高度,并试图将李善长推向前台,作为对抗皇帝和张晋的旗帜。
李善长心中冷笑。他何等老辣,岂会不知这两人是想拿他当枪使?他深知朱元璋的脾性,此时正面硬抗,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新政确实触及了他的核心利益。他李家看似清廉,实则通过族人、门生、故旧,暗中掌控的田产亦不在少数。更重要的是,作为淮西勋贵的领袖,他必须维护整个集团的利益,否则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
他沉吟半晌,方才缓缓道:“二位之心,善长明白。陛下所为,确有不当之处。然,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我等为臣者,直言强谏,乃本分,但亦需讲究方法。”
他话锋一转:“如今陛下正在气头上,毛骧的锦衣卫无孔不入。若贸然串联,集体上书,恐被诬为结党营私,反而授人以柄。届时,非但不能劝谏陛下,只怕我等自身难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