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学堂的晨读课刚进行到一半,琅琅书声被一阵突兀却沉稳的马蹄声和汽车引擎声打断。
一辆黑色的福特轿车,在一队骑着高头大马、穿着灰布军装、挎着盒子炮的卫兵护卫下,径直停在了学堂门口,引得学堂内外一阵骚动。
车门打开,一名穿着笔挺校官军服、神色精干的年轻军官快步走下,与闻讯赶来的学堂负责人低声交谈了几句,便在那负责人略显紧张和恭敬的引领下,直接走向了林砚所在的一年级甲班教室。
教室门被推开,朗朗书声戛然而止。
所有学童,都好奇地望向门口那突兀出现的军人。
那副官目光锐利地扫过教室,很快锁定在了后排依旧淡定地看着手中书本的林砚身上。
他大步走过去,无视了课堂上目瞪口呆的先生,对着林砚,“啪”地一个干净利落的军礼,声音洪亮却不失恭敬:
“林砚少爷,卑职奉阎督军之命,请您即刻前往陆军修械所一叙。”
整个教室鸦雀无声,所有孩子都瞪大了眼睛,看看那威风凛凛的军官,又看看依旧一脸平静的林砚,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
顾云菲的小嘴张成了O型,顾云嘉也停下了笔,眼中充满了惊讶。
林砚合上书,对于阎长官会找他,他似乎并不意外。
他站起身,对那副官点了点头:“有劳带路。”
他又转向台上有些无措的先生,执了个学生礼:“先生,学生告假片刻。”举止从容,仿佛只是出去解个手一般平常。
在满教室孩童惊愕、羡慕、好奇交织的目光中,林砚跟着那副官走出了教室,登上了门外那辆气派的黑色轿车。
马队护卫着汽车,在一阵引擎轰鸣和马蹄铿锵声中,迅速离去。
汽车并未驶入督军府,而是直接开到了城北原本一片荒芜、如今却立起高高围墙和瞭望塔的区域。
大门处哨兵林立,戒备森严,挂着山西陆军修械所的白底黑字牌子。
车辆经过严格检查后驶入,眼前豁然开朗。
高大的厂房鳞次栉比,烟囱冒着黑烟,空气中弥漫着金属切割和煤炭燃烧的特殊气味。
厂区内道路宽阔,随处可见穿着工装或军装的人员行色匆匆,搬运着各种金属材料和半成品,一派紧张忙碌的景象。
轿车在一栋最大的厂房前停下。
副官为林砚拉开车门,早已得到通报的阎长官竟亲自站在厂房门口等候。
他今日未穿军装,而是一身藏青色的长衫,外罩马褂,显得较为随意,但眉宇间那股封疆大吏的威严和此刻隐含的急切却丝毫未减。
“哈哈,我们的小先生来了!”阎长官见到林砚,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容,上前几步,竟亲自牵起林砚的手,“忽然把你从学堂叫来,没吓着你吧?”
林砚行了个礼,语气平静:“阎伯伯好。不妨事,不知伯伯叫砚儿来,所为何事?”
“来来来,边走边说。”阎长官拉着林砚的手,引着他走进那巨大的厂房。
厂房内更是壮观。
巨大的天车在头顶隆隆滑动,吊装着沉重的钢坯。
一排排崭新的机床正在轰鸣运转,工人们穿着统一的粗布工装,在机床前专注地操作,加工着各种枪械零件——步枪的枪栓、炮车的轮轴、弹壳的底火杯,空气中弥漫着切削液和金属碎屑的味道。
“砚儿,你看,”阎长官指着这繁忙的景象,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这是咱们山西自己的修械所!今年刚才从德国佬、美国佬那里弄来的好机器,总算有点样子了!现在不仅能修理损坏的枪炮,还能自己造点步枪、子弹,甚至仿制一些山炮的零部件了!”
他带着林砚穿过嘈杂的生产线,来到一间相对安静的办公室,屏退了左右。
关上门,外界的噪音被隔绝了大半。
阎长官脸上的兴奋渐渐褪去,染上了一层深深的凝重。
他搓着手,在办公室里踱了两步,然后看向安静站在那里的林砚,叹了口气:
“砚儿,你是极聪明的孩子,伯伯也不跟你绕弯子。这修械所,眼下看着红火,但瓶颈大得很啊!”
他压低了声音,“机器是好,可许多关键的材料,咱们自己炼的钢还是不过关,韧性、强度都差一截,造造步枪还凑合,真要造重机枪、造管退炮,根本不行!还得花大价钱、看人脸色从外洋买!”
他走到窗前,指着窗外更远处正在平整的土地:“我的心思,是想趁着欧战打起来,洋人顾不上东方的空档,把这修械所,真正扩建成一个能自个儿造枪造炮的兵工厂!不再是小打小闹的修理!”
他的目光变得火热,却又迅速被忧虑覆盖:“可是难啊!一来是技术,顶尖的技师、工程师,难寻!二来是资金,这就是个吞金兽!第三,也是最要命的……”
他顿住了,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盯着林砚,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北京那边袁大总统的心思,谁也摸不准。咱们这般私下里大肆扩充军备,若是被有心人扣上个图谋不轨的帽子。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不甘与忌惮:“所以,伯伯今天找你来,是想听听你的想法。你这孩子,眼光毒,心思活,总能想到别人想不到的路子。你觉得,这事儿,该怎么操持,才能既把厂子建起来,又能堵住上面的嘴,至少,别让人立刻抓到把柄?”
阎长官说完,目光紧紧锁定林砚,眼神里充满了期待,此刻在他心中,眼前这个孩子的价值,远超十个师的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