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走到办公室那张简陋的山西地图前,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向阎长官,清澈的童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响起,说出的话却让阎长官心头猛地一跳:
“阎伯伯,为何非要叫兵工厂呢?”
阎长官被林砚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问得一愣,下意识回道:“不叫兵工厂叫什么?它造的就是枪炮子弹嘛!”
林砚转过身,小小的身子站在巨大的地图前,却自有一股沉静的气度。
他抬起手指,指尖在地图上太原城的位置点了点,然后缓缓向外划了一个圈,声音清晰而平稳:
“叫兵工厂,目标太大,太扎眼。北京方面一听,首先想到的就是割据、藩镇、尾大不掉。”他顿了顿,看向阎长官,“伯伯担心的,不就是这个名分吗?”
阎长官眉头紧锁,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可实情如此,瞒是瞒不住的。”
“我们不瞒。”林砚摇了摇头,嘴角露出一丝与他年龄极不相符的、近乎狡黠的笑意,“我们换个说法。不叫山西陆军兵工厂,我们可以叫山西重工业综合示范特区,或者更直白点——太原重型机械制造局。”
“重工业?机械制造局?”阎长官重复着这两个词,眼神里带着困惑,但似乎又捕捉到了一丝灵光。
“对。”林砚的指尖在地图上那个圈内划过,“在这个特区或者局里,我们不仅可以修械、造枪炮,我们还可以——”
“大力生产民用机械。矿山机械、水利设备、乃至锅炉、机床。这些都是发展地方实业、造福桑梓的善政,名正言顺,谁也挑不出错处。”
“再利用现有钢铁和加工能力,承接铁路器材、桥梁构件的订单。正太路、即将修建的同蒲路,都需要海量的钢轨、铆钉、道岔。这是支持国家交通建设。”
“甚至可以成立专门的农具研究股,研发和生产新式犁、抽水机等,上报北京,还能博个重视民生、推广农业新技术的美名。”
阎长官听得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呼吸也不由自主地微微急促。
他隐隐抓住了林砚话中的关键。
林砚继续道,语气带着一种冰冷的务实:“至于枪炮子弹那只是我们这个重型机械制造局庞大生产计划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技术同源的副产品而已。我们主要生产的,是利国利民的机械和建材。”
他看向阎长官,目光清澈却锐利:“伯伯您甚至可以主动向北京上报,陈述山西工业基础薄弱,民生困苦,亟需发展重工业以巩固地方、支援中央。请求中央给予政策倾斜,甚至拨款支持。姿态要做足,报告要写得冠冕堂皇,处处体现为国为民的苦心。”
“妙啊!”阎长官猛地一拍大腿,脸上因兴奋而泛起红光,在办公室里快速地踱起步来,“挂着一个天大的、谁也无法反驳的好名头,行我们自己的方便!”
他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
这不仅仅是一个名称的改变,更是一种极高明的政治包装和战略欺骗。
主动上报,抢占道德和政策制高点,将敏感的军事工业隐藏在庞大的民用工业体系之下,进退自如!
他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林砚,语气充满了惊叹和激赏:
“这等移花接木、瞒天过海的法子,便是那些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油子,也未必想得到!如此一来,技术和资金投入的问题,反而可以用发展实业的名目,更大张旗鼓地去进行了!”
林砚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很简单的事情:“名正才能言顺。言顺,事才可成。先把架子搭起来,把人才和设备聚拢在一把大伞之下。至于伞
阎长官此刻心结尽去,豁然开朗,只觉得前途一片光明。
他拍了拍林砚瘦小的肩膀:“好!就按你说的办!这太原重型机械制造局的章程和规划,伯伯可就赖上你了,你得帮伯伯拿出个详细的条陈来!”
他此刻已经彻底将林砚视作了不可或缺的军师和福将。
“份内之事。”林砚点了点头,“不过,阎伯伯,眼下修械所最急缺的高品质钢材和熟练技师……”
“这个你放心!”阎长官大手一挥,底气足了很多,“既然是为了发展山西重工业,我这就批条子,让财政厅优先拨款!通过你们领航者的渠道,尽管去外洋买最好的炼钢炉,挖最好的技师!国内的话,”他沉吟了一下,“我会让各地留意,重金招募能工巧匠!”
困扰他多时的最大难题,似乎就在这孩童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找到了破解的方向。
虽然前路依旧艰难,但至少不再是两眼一抹黑,有了明确的操作路径和一块足够坚固的挡箭牌。
他看着林砚,越看越是欢喜,忍不住感叹道:“可惜伯伯没有个待嫁的女儿,不然真想早早把你定下来……”
林砚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岔开话题道:“阎伯伯,若是无事,砚儿便先回学堂了。”
“哦,对对对,学业要紧,学业要紧。”阎长官这才想起是自己把人从课堂上硬拉出来的,连忙招呼副官,“快,备车!送林砚少爷回学堂!务必安全送达!”
离开喧嚣的修械所,坐在返回学堂的汽车里,林砚看着窗外忙碌的太原街景,眼神深邃。
“重型机械制造局……”他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这不仅仅是为了应付阎长官的难题,更是他心中庞大工业拼图中,早已规划好的一块。
枪炮,只是起点,而非终点。
真正的力量,源于支撑这一切的、全面而强大的工业基础。
而这一切,正从他手中,一点点变为现实。